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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俊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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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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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俊珂:老屋旧事

   一、

 我推开老屋的门,吱呀一声,似是岁月的叹息。抬眼望去,那棵枇杷树,宛如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静静伫立在庭院。树冠上,簇簇细雪般的花瓣,簌簌飘落,正巧落在母亲银白的发髻上,宛如时光撒落的盐粒。

 母亲九十一岁高龄,她脸庞上的纹路,好似雕刻机留下的印记。我望着她双眼,里面跳动的炽热火种,驱散了所有沧桑。那是一位耄耋党员的坚定信仰,是历经无数风雨,却依旧鲜亮的倔强,更是对生活永不熄灭的挚爱。    三十八年前,那个春日的黄昏,天空被夕阳染成了绚丽的橙红色。父亲风尘仆仆归来,手里捧着,从南方捎来的枇杷幼苗。那模样,好似捧着一枚,用翡翠雕琢成的月亮。

 那时的老宅,红砖墙透着新漆的鲜亮,在夕阳的映照下,泛着温暖光泽。母亲端着青瓷茶壶,身姿优雅地倚在门框上,眉眼含笑地看着父亲。父亲佝偻着腰,在庭院奋力掘土,铁锹与砂石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声音,仿佛是一首劳动之歌。“要种就种在当阳处。”母亲温柔的叮咛,和着新泥清新的芬芳,一同被封存在,枇杷树初生的年轮里。

 自那以后,这棵枇杷树,俨然成了父亲的第五个孩子。每当晨光熹微,父亲总要在树前驻足。他用掌心,缓缓抚过树皮皲裂的纹路,动作轻柔,十分专注。深秋时节,寒意渐浓,父亲为枇杷树裹上、用稻草编织的冬衣,生怕它受一点冻;惊蛰时分,万物复苏,父亲细心地修剪杂乱的枝桠,让它更好地生长;盛夏来临,枇杷树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实,父亲支起竹竿,小心地撑起,那被压弯的树枝,满心满眼都是呵护。

 那黄澄澄的蜜果,在父亲的照料下,一个个成熟饱满。

 盛夏蝉鸣时,枇杷果终于熟透。一颗颗裹着薄霜的果,像缀满枝头的小灯笼,在绿叶间若隐若现。金黄的果皮,泛着蜜色光泽,偶有几点褐斑,像是岁月亲手点染的胭脂。伸手去摘,指尖触到的表皮,带着细微绒毛;稍一用力,圆润的果子,便轻巧地落入手心,还沾着清晨未散的露水,凉丝丝的,沁入掌心。

 我迫不及待剥开薄如蝉翼的果皮,晶莹的果肉,立刻绽露眼前。放入口中,一咬,清甜的汁水,瞬间在舌尖爆开,裹挟着微微的果酸,像含住了一汪夏日晨露。果肉细腻绵密,入口即化,嚼起来,带着几分柔韧,酸甜交织的滋味,在齿间流转,让人忍不住一颗,接一颗吃。恍惚间,仿佛尝到了父亲的汗水,母亲的笑意,还有在树下追逐的时光。

 最终,它们都化作母亲竹篮里闪耀的星辰,沿着血脉的脉络,照亮了每个子女的屋檐。每一颗枇杷,都饱含着父母深深的爱,温暖着我们的心。

 麦浪翻金,又是一年丰收时。枇杷树引来成群的鸟雀,叽叽喳喳,在树枝间欢快地跳跃、嬉戏。母亲手持竹竿,身姿挺拔;立在屋檐下,宛如一位守护城池的将军,眼神坚定、专注。红绸布在枝叶间随风飘摇,母亲眼底浮动着光。那光芒,与父亲当年,在南方初遇枇杷树时的眼神,如出一辙,满是惊喜,满是喜爱。

 去年立夏时,我远远望见,母亲颤巍巍地爬上屋顶,往枇杷树上系红布条,那单薄的身影,显得脆弱。看得我的心,瞬间悬了起来,仿佛成了一颗即将坠落的果实。没等我将劝解的话说出口,母亲正与隔墙李姨谈笑风声。风,轻轻掀起她灰白的发丝,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年少;那个翻墙摘枣、无忧无虑的姑娘,笑容依旧灿烂、纯真;岁月,似乎在她身上未曾留下太多痕迹。

 如今,黄澄澄的枇杷,挂满了树,那甜香,弥漫了老屋的角落。这棵枇杷树,承载着一家人的回忆,蕴含着永不磨灭的亲情。无论时光如何流转,这份温暖与甜蜜,永远铭刻在心间,值得我们用一生去珍藏、去回味 。


  二、


 暮色漫过茂盛店屋脊时,东头杨树林腾起一片光河。邻家阿婆打着手电筒的手,晃出半弧银辉,光柱里浮动的尘埃,像撒了把碎金。女儿两岁的小腿,蹬着泥地追过去,粉扑扑的脸蛋,撞进光束里,睫毛上凝着的汗珠,亮得像蝉蜕上的露珠。

 “慢些跑!”母亲喊声追来时,女儿已趴在老槐树下。她肉乎乎的手指,正戳向树干上的蝉蜕;那空壳背着裂开的缝,六只细足,紧紧抱着树皮,像件被匆忙脱下的纱衣。旁边拱出个土褐色的小尖,是刚钻出土的知了猴,正用钩状的前足,扒拉着青苔,背部的壳裂开细缝,隐隐透出翡翠色的翅芽。

 这是很多年前的夏夜晚景。那时,大人小孩都揣着洋瓷碗,打着手电筒,在林子里逡巡。父亲拉着女儿的手,猫着腰,一棵树一棵树寻找。光柱扫过处,树干上的蝉蜕像缀了串琥珀。有次,女儿伸手去够高枝上的壳,差点从父亲肩头栽下来,惊得旁边捉蝉的马叔叔直拍大腿;他裤兜里的玻璃罐叮当作响,里头装着半罐墨黑的知了猴,触须还在罐壁上扫来扫去。

 油炸知了的香味,总在晚饭时漫开。母亲把洗净的知了猴,拌上盐粒、十三香粉,一搅拌,丢进滚热的油锅里,“刺啦”一声响,金黄的油花就裹着焦香腾起来。女儿趴在灶台边,鼻尖上沾着油星,眼睛盯着铁锅里翻卷的知了;它们的外壳渐渐变得透亮,像裹了层蜜蜡。母亲用竹筷夹到瓷盘里,她就踮着脚,伸手去抓,被烫得直呵气,赶忙用小嘴吹几下,还是把焦脆的知了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像含了颗核桃。

 隔壁李姨来借油盐,瞅见女儿吃得香,笑着说:“赶明儿让你叔多捉些,这玩意儿,下酒最好。”那时,知了猴才卖一毛钱一个,孩子们攒够几十个,能换根麦芽糖。

 我见过药铺周掌柜收蝉蜕,他用镊子夹起空壳,对着天光,看那半透明的翅脉,说这东西能入小儿惊风的方子。可谁也没料到,几年后,城里的饭店把知了猴端上餐桌,还取了个“金蝉脱壳”的雅名。

 变故是从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村口开始的。那天,我正给女儿编柳帽,见村东头围了群人,中间站着个穿西装的胖子,手里捏着喇叭喊:“知了猴五毛一个!活的全要!”话音未落,林子里就炸开了锅。原先傍晚才出动的手电筒,改成了戴着矿灯钻树林,连荷花园的芦苇荡里,都有人猫着腰找,鞋底踩烂了成片的荷叶,惊得水鸟扑棱棱飞起。

 记得那年夏天特别热。往日里此起彼伏的蝉鸣,忽然稀疏了。傍晚,去林子里纳凉,看见满地被扒开的土坑,像被冰雹砸过的田垄。有次,女儿蹲在树下看蚂蚁,忽然指着树根喊:“爸爸,你看!”那里躺着半截蝉蜕,翅膀上沾着褐色的泥渍,背部的裂缝,卡着根草屑,像是被谁丢弃的旧玩具。

 城里饭店的菜单越做越花哨。油炸知了猴,旁边配着翠绿的小葱段、红艳艳的辣椒丝,菜单上写着“高蛋白滋补”,配图里的蝉翼,在灯光下泛着油光。有次,我在饭店后厨看见,铁笼里的知了猴,叠摞、堆挤在一起,缓慢爬动,触须相互缠绕,像堆滚动的黑珍珠。厨师抓起一把洗净的知了猴,丢进滚油,“刺啦”声里腾起的香气,竟和母亲在灶台前炸的一模一样。

 后来,回茂盛店老屋,杨树林砍了大半。挖掘机履带碾过的地方,露出褐色树根,像被扯破的血管。剩下几棵老槐树,偶尔还能看见几枚蝉蜕,挂在光秃秃的枝桠上,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有次,整理女儿旧物,翻出个玻璃罐,里面躺着几枚干透的蝉蜕,她指着其中一枚说:“爸,你看,这是我年少时在老槐树下捡的。”

 那空壳还保持着抱树的姿势,背部的裂缝,像道凝固的闪电。我忽然想起,那年雷雨前的寂静——所有的蝉鸣突然停了,林子里,只听见风穿过叶隙的沙沙声;接着,乌云就压了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蝉蜕上,把那些半透明的翅脉,洗得发亮。

 而今,那片林子没了,那些打着手电筒捕蝉的夜晚,像蝉蜕里的空壳,被时光抽走了内里的鲜活。

 昨夜翻看旧相册,见女儿蹲在杨树林里的照片。她手里捏着枚蝉蜕,阳光从背后照过来,把那空壳映得像片琥珀;壳上的每道细纹,清晰可见,像刻着夏天的年轮。

 如今,城里的绿化带也有蝉鸣,觉得那声音里,少了点泥土味,就像饭店里的油炸知了,吃起来焦蹦蹦、脆生生的,却再也尝不出当年灶台前,那口带着油星的烟火气。

 或许,每个蝉蜕里都藏着个夏天。当知了猴从土里钻出,挣破那层束缚,振翅飞向树梢时,留下的空壳,成了时光的标本。只是我们忙着在城市里奔波,把那些带着露水的蝉蜕,连同树下的欢声笑语,都遗落在了渐渐荒芜的杨树林里。像女儿玻璃罐里的蝉蜕,虽然保持着当年的形状,内里却早已空了,只盛着些被岁月风干的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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