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山坡下,野鸡脖村。站岭上头,放眼一望:两道山梁,青苍苍,硬邦邦,活脱脱一只低头刨食的大野鸡!脖颈子一甩,甩出一条青石板路,弯弯曲曲,串起村口的老井,挂住坡上的梯田。
井台湿漉漉,青苔厚得打滑,脚踩上去,吱溜一声响。梯田的泥土,黑油油,湿漉漉,随手攥一把,指缝里挤出的,全是蚯蚓钻过的腥气,混着烂树叶的腐香——那是土地自个儿喘的气儿。
翻开那本线装的族谱,黄纸脆得像秋天的落叶,墨字写着:洪武年间,老祖宗挑着担子,从洪洞老槐树下,一步三晃荡,挪到了这山旮旯。扁担头上的小铜铃,叮叮当当,晃了五百年!铃铛没哑,线装的谱书倒先扛不住了,书脊磨得稀烂,碎絮般飘零。
村里顶气派的,是后学堂那八间大瓦房。青瓦铺顶,日头一照,釉光瓦亮,晃人眼。飞檐翘角上,梅、兰、竹、菊的雕花,活灵活现。山风掠过瓦当,叮咚作响,脆生生,清凌凌,像谁把一盘碎玉珠子打翻了,撒在青石板上。东厢房门口,戳着一棵石榴树。碗口粗的树干,爬满绿苔,湿漉漉,滑腻腻。枝桠虬劲,比房檐还高,密密匝匝的叶子,把雕花的木窗棂,遮了半边脸。到了五月天,嘿!整棵树像是被谁点着了,呼呼烧起来!那红,不是一般的红,是扎眼的红,烫心的红,能把人的魂儿勾了去。
那年月,曾祖父金山公,还是个半大小子,在后学堂念私塾。他常把一本《百家姓》摊在膝盖头上,墨砚里的水,干了又添,添了又干。可他那双眼睛啊,贼溜溜,总往窗外瞟。窗外有啥?石榴花儿开得正疯!先生手里的戒尺,“啪”一声敲在砚台上,震得墨汁直跳!“赵——钱——孙——李——!”先生的嗓门,混着窗外知了没命的嘶喊。金山公这才猛地一激灵,慌忙收回眼神儿。低头一看,书页缝里,早偷偷夹了几片刚摘的石榴花瓣,红艳艳,软乎乎。有一回背书,他憋得满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蹦出来了,嘴里却鬼使神差地溜出一句:“石榴红,石榴黄,石榴树下好乘凉!”哄堂大笑!先生气得胡子直抖,戒尺“咻”地落下,打在手背上,火辣辣一条红痕!仔细瞧,那红痕里,还沾着几星揉碎的花瓣屑,红得刺目。
“兔崽子!再看那树,老子把你绑树上喂蚊子!”金山公的老爹,抄起半块青砖,吼声震得房梁落灰,布鞋底子拍在青石板上,“啪啪啪”,像放了一串小炮仗。金山公呢?机灵得像只山雀,“噌噌噌”三两下就蹿上了石榴树杈。裤腰带还松着半截呢,也不管,两只光脚丫子在空中晃悠,瞅着满树鼓胀胀的花苞,在风里一摇一晃,像极了家里灶台上挂着的红灯笼。粗糙的树皮蹭着裤腿,“沙沙”作响。他伸长胳膊,够下枝头最红最大的一朵花。花瓣儿飘落,不偏不倚,正好盖在摊开的书页上,把“周吴郑王”那几个墨字,染成了一片胭脂色。他把心爱的花,藏进树洞里,结果还是被老爹搜出来。看着被揉皱的花瓣,金山公急得直掉眼泪。挨打不怕,他是真心疼那花儿!心尖儿都颤了。
光阴似箭,转眼金山公十八了。不知他从哪门子亲戚家,讨来了九棵石榴苗。宝贝似的,用独轮车推着,吱吱呀呀,碾过村外碎石嶙峋的小路。车子每颠簸一下,他的心就跟着揪一下,忙不迭伸手去护,生怕碰掉一片嫩叶。回到家,抄起葫芦瓢,从老井里一瓢一瓢,舀上清亮亮的井水,小心翼翼地浇在树苗根部的土窝里。水渗进泥土,发出“滋滋”的轻响,那声音钻进他耳朵里,比过年敲的锣鼓,还要好听一百倍!最大最壮实的一棵,就种在东厢房门口的老地方。剩下八棵,沿着院墙外的土陇,一字排开,远远望去,像是给整个村子,镶上了一圈鲜嫩的绿边儿。
农闲时候,他就蹲在树旁,拿着小剪子,细细修剪,指甲缝里嵌满了洗不掉的黄泥。他对着小树苗念叨,像哄自家娃娃:“好好长,开花结果,日子才甜哩!”夜里,他提着昏黄的马灯去看苗。月光清冷,灯光暖黄,两道光叠在嫩苗上,投下的影子在土墙上晃晃悠悠。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满树繁花,红霞似锦。痴了,醉了。
日子一晃,到了1940年。那年的石榴花开得特别早,也红得异样,像泼了血。五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鬼子飞机来了!像一群不祥的黑老鸹,呜呜地扑向这片宁静的山沟。炸弹撕裂空气的尖啸,能把人的魂儿吓飞!金山公一把将五岁的孙子(我的父亲)紧紧搂在怀里,死死蹲在老石榴树下。炸弹落地,“轰隆!”巨响,大地筛糠般抖动,震得他胸口发闷,五脏六腑都挪了位。猛烈的气浪像无形的巨手,“哗啦”一下,竟把坚韧的树皮生生掀掉半块!露出里面白生生的木质,像一道新鲜的、狰狞的伤口。抬眼望去,院墙外那八棵心爱的石榴树,在熊熊火海里痛苦地扭曲、燃烧,焦黑的枝干伸向天空,像一只只绝望挣扎的手。最后一个小花苞,被爆炸的气浪卷上半空,那一点残红,在浓烟烈火中划过,刺目惊心,像一滴滚烫的血,灼痛了双眼。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金山公像疯了一样,徒手去扒拉滚烫的火堆和灰烬,他只想抢出一小段活着的树根!指头烫起了泡,也浑然不觉。
侥幸逃进深山。石缝里抠土种玉米,竹篱笆围起矮小的土坯房。日子苦得像黄连。每到日头西沉,暮色四合,金山公就蹲在自家小屋的墙根下,手里紧紧攥着一块,从老宅墙根扒拉出来的碎砖头,目光沉沉,朝着老家野鸡脖的方向,痴痴地望着。山风吹过,带来山间野石榴花,那若有若无的淡香。只要看见,那星星点点的野石榴红,他就会蹲下身,手指颤抖着,轻轻触碰那单薄的花瓣。眼神变得,遥远而温柔,仿佛透过这野花,看见了老宅门前那烧天的红霞。有一回,堂哥撞见他对着野花发呆,凑近了,听见他喃喃低语,像梦呓一般:“老家的石榴……该结果了吧?”清冷的月光,洒在他佝偻的背上,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孤寂的影子,像极了,老宅那棵被炸歪斜的老石榴树。 漫长的冬夜,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火光跳跃,映照着金山公脸上刀刻般的皱纹。他一遍又一遍地,给孩子们讲那石榴树的故事,讲它怎么来的,怎么长的,花开得多么红火。故事像塘里的火苗,明明灭灭,却始终不曾熄灭。温暖着寒夜,也点燃着希望。
熬啊熬,终于熬到了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金山公带着全家,连夜摸黑下山,心急火燎地奔回野鸡脖。走到村口,借着微弱的晨光一看——心,一下子沉到了冰窖底!院墙外那八棵石榴树,只剩下八根焦黑的树桩子,像一截截烧透了的木炭,直愣愣地插在焦土里。这个一辈子硬朗得像块山石的老人,突然像个孩子一样,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滚烫的老泪,大颗大颗砸在脚下的焦土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后来,我祖父常说,那是他头一回,也是唯一一回,看见他爹掉眼泪。铁打的汉子,也有柔肠。
转年春上,奇迹发生了!那几根黑黢黢、看着死透了的树桩子,靠近地面的地方,竟然拱出了几点怯生生的绿芽!嫩绿嫩绿的,在荒芜的焦黑色背景里,像夜空里缀着的绿宝石,闪着生命的光。金山公拄着拐棍,颤巍巍地走过去,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那柔嫩的新芽,声音哽咽,却带着无比的坚定:“没死透……好,好啊!咱老傅家的根,没断!”打那天起,他天天围着,这几棵死里逃生的树桩转悠,浇水,培土,跟它们说话,絮絮叨叨,比对自己的亲孙子还亲热。树,成了他的命根子。
打我记事起,老家门口,那棵劫后余生的老石榴树,就成了全村最热闹的地方。五月一到,满树红花“轰”地炸开,红得像西天燃烧的晚霞,映得天边的云彩,都失了颜色,灰溜溜的。奶奶总爱搬个小马扎,坐在那巨大的树荫下,纳鞋底。银亮的针尖,在穿过树叶缝隙的阳光里,一闪一闪。锥子扎透千层布底的“嗒、嗒”声,不紧不慢,混着浓郁的花香,钻进耳朵里,那是我童年最踏实、最香甜的催眠曲。树影,在她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跳跃、晃动。线团滚落脚边,她也不慌,弯腰拾起,就着清凉的树荫,慢悠悠地绕。村里的皮猴子们,瞅准大人不注意,“哧溜”几下就爬上树,折下开得最艳的花枝,宝贝似的别在衣襟上。二柱那小子,为了够高处一枝花,摔下来蹭破了膝盖,血珠子直冒,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朵花,不肯撒手。爷爷看见了,故意板起脸,嗓门洪亮:“猴崽子们!轻点!轻点!别把花魂儿给惊跑了!”转过身,却悄悄吩咐奶奶:“孩儿他娘,蒸锅花馍吧,孩子们馋了。”奶奶笑着应了。雪白的面团,在她灵巧的手里变着花样,蒸笼盖子一掀,热气腾腾!白胖的馍馍上,嵌着几片鲜红的石榴花瓣,咬一口,暄软香甜,满嘴都是阳光的味道、花儿的香气!那香味儿霸道得很,能把半条街的孩子都勾来,围着蒸笼直咽口水。小小的院子,满是欢笑。
秋风一起,沉甸甸的石榴,压弯了枝头。熟透的果皮,裂开大口子,玛瑙似的籽儿,晶莹剔透,红得诱人。爷爷踩着木梯子,上去摘果,大大的竹筐,挂在枝头,可常常是摘了半天,筐底还没盖满——早被树下,那一圈眼巴巴、馋涎欲滴的小崽子们,你一个、我一个地摸走大半了!爷爷从来不恼,看着树下,那一张张塞得鼓鼓囊囊、汁水淋漓的小花脸,反而乐呵呵地说:“吃吧,吃吧!吃得越多,明年结得越欢实!”有一年收果,我那机灵的堂弟,等大人们摘完、人都散了,才像个小松鼠似的,哧溜一下,从藏身的树杈间钻出来,怀里紧紧抱着两个最大最红的石榴,蹭蹭蹭溜下树。
月光如水,静静地洒满小院。老石榴树的影子铺在地上,枝桠交错,像一张缀满了红宝石的大网。堂弟蹲在“网”中央,剥开石榴,月光下,籽粒红光流转,他塞得腮帮子鼓鼓囊囊,活脱脱一只偷食成功的小松鼠,得意极了。
后来,老宅翻新。推土机“轰隆隆”开进来,震得地皮发颤。一番折腾下来,只剩下三棵最老的石榴树,孤零零地守着老地基。它们的树皮,早已皴裂得,如同祖父那双布满老茧、裂口的手掌。树心空了一大截,塞得进个小陶罐!可就是这样的老树,年年春天,照样倔强地吐出绿叶,开出红花!枯枝上还挂着去秋干枯的花萼,风一吹过,簌簌地往下掉着褐色的碎屑,像时光剥落的鳞片。
辛卯年春天,我和堂哥华子,下决心要把最大、最老的那棵石榴树,移栽到我家城里的屋顶花园去。挖树那天,可费了大劲。老根盘错,深深扎在泥土里,像老人紧紧抓住大地的手。我们小心翼翼,用铁锹轻撬,用手拨开细须,生怕伤着一点根脉。挖着挖着,在树根旁的老泥土里,竟然发现了几颗早已风干,变得硬邦邦的石榴籽。那颜色,暗红暗红,像凝固了许久的血滴,默默诉说着过往。我们把带着老宅气息的泥土,装了满满几麻袋。捏一把在手里,湿润,微凉,散发着树根特有的气息;细细闻,仿佛还混杂着几代人汗水的咸味儿。那是故乡泥土的魂儿。
如今,这棵历经沧桑的老石榴树,在我家屋顶花园,安了新家。前几年,它似乎耗尽了力气,日渐枯萎。树皮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木质,颜色黯淡,像一幅年代久远,褪了色的老画。看着心疼。我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给它细心地浇水。清水顺着树干上、深深的裂纹,慢慢地渗进去,发出细微的滋滋声。那情景,像极了给病榻上的老人,一勺勺喂着温热的汤药。盼着它活。
翌年春天,枯木逢春!那看似毫无生气的枯枝上,竟颤巍巍地、冒出了八朵石榴花!红艳艳,鲜灵灵,像八盏小小的红灯笼,挂在苍劲的枝头。细看花瓣边缘,带着一点焦褐色,像是被无情的岁月之火,燎烤过;可那香气,却依旧浓郁、执着,不屈不挠地弥漫开来。我搬个小板凳,坐在花旁。蜜蜂嗡嗡嗡,围着花朵忙碌。恍惚间,我好像又回到了野鸡脖老家,那个洒满阳光的院子,耳边清晰地响起了,奶奶纳鞋底的“嗒嗒”声;听见了,爷爷踩着梯子摘石榴时,那爽朗的笑语,还有竹筐刮蹭枝叶的“沙沙”响……声声入耳,恍如昨日。夜深人静,风从楼顶掠过,老树的花影,投在书房的玻璃窗上,摇曳晃动,像极了老族谱里那些历经岁月,微微洇开的墨字,在无声地述说。
又是一年五月天。晨光熹微中,我走上屋顶。心头猛地一热。老石榴树,竟然开了九朵花!九朵红花,在晨风里轻轻摇晃,热热闹闹,生机勃勃。花瓣上沾着晶莹的露水,像欢喜的泪珠。我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那柔软的花瓣。指尖传来的,仿佛不只是花瓣的凉滑。我触到了——当年那个十八岁少年,在碎石路上护着树苗时,掌心滚烫的温度;触到了——战火纷飞硝烟里,那被掀掉树皮、露出白茬却依然不倒的,倔强的生命力;更触到了——一代又一代人,对脚下这片土地,那融入骨血、永不磨灭的眷恋。
树在,根在;人在,念想在。五百年的石榴红,烧不尽,吹又生。野鸡脖的根脉啊,就在这花开花落里,一年年往下扎,往深里扎,扎进黄土,也扎进人心窝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