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鹂鸟衔着立夏的绿意,“啁啾”一声,撞破了老枣树的浓荫。嫩草细枝,眨眼便垒成绿绸里悬着的瓦罐巢。雏鸟破壳,细嫩的喙张成喇叭花,“叽叽喳喳”,从晨曦唱到暮色四合。奶奶倚着门框,蒲扇轻点:“听,鸟先生教《悯农》哩!”我仰酸了脖子,只捕捉到一抹飞掠的金黄带黑纹,叼着扭动的青虫,“嗖”地没入叶浪。巢沿边,嫩黄的小脑袋急急探出,嗷嗷待哺。
日头西坠,树荫洇开墨色。奶奶搬出那把老竹躺椅,“吱呀——”,筋骨呻吟般响。我猴儿似的趴着,或四仰八叉躺着。她枯瘦的手腕一沉,蒲扇便悠悠摇动起来。风,来了。不是电扇那股蛮横、死沉的硬风,是裹着蒲草清气、艾草苦香的软风,一阵,又一阵,拂过脊背,卷走细密的汗珠,毛孔都舒坦得喟叹。扇缘褪色的蓝布条,偶尔蹭过胳膊肘,凉丝丝,麻酥酥,像被柳梢儿轻搔了一下。
“奶奶!快看!鸟又飞啦!”我手指乱颤的枝叶深处,心也跟着扑棱。
奶奶眯缝起眼,蒲扇在空中一顿,像按下了暂停键:“嗯,给小祖宗寻食呢。快闭眼,日头毒,当心烙疼了眼珠子!”扇子复又摇起,手腕轻巧地一送一收,“呼——嗒——呼——嗒——”,稳得像老座钟的摆锤。风撩起她额前几缕银丝,晃晃悠悠,飘到我鼻尖。是陈年皂角的清气,混着日头晒透棉布的暖烘烘味道。晾在绳上的白衬衫,飘着肥皂的清香味儿,混着墙角那丛栀子花的甜香,在暖烘烘的空气里浮着。
我常盯着她那只握扇的手。青筋盘踞,指节粗大,沟壑纵横如老树皮。有时看她纳鞋底,锥子穿过千层布,那声音,早些年还是“噗”,一声脆脆的;现在得等上小半会儿,才听到一声闷闷的“嗡——”,拖得老长,像从岁月深处传来的叹息。这手,春天捋过榆钱,夏天掐过豆尖,此刻,稳稳当当握着蒲扇柄。扇出的风里,艾草的苦香愈发清晰——躺椅四周,晒干的艾草捆正燃着,青烟笔直,蚊虫嗡嗡打转,却只在烟圈外焦躁地盘旋。梧桐叶筛下的光斑,在地上晃啊晃,跟谁在眨眼睛。蝉鸣扯得老长,黏糊糊的,糊在耳朵里,让人眼皮直打架。
老枣树下,小暑的晚饭,是浸在汗珠里的。
青砖地蒸腾着白天的余热,脚板心踩上去,烫!奶奶挪出那张紫红小方桌,“吱扭、吱扭、吱扭”,三声闷响,才算放稳当。弟兄几个泥鳅似的围坐。搪瓷碗盛着稠糊糊的玉米粥,碟子里码着拍黄瓜、手撕茄子,淋了香油蒜泥,清冽的蒜香直钻鼻孔。奶奶挨着桌角坐,那把蒲扇,成了她的另一只手。先朝我这儿扇几缕清风,再转向三弟那头送几丝微凉,轮到她自己时,额角的汗珠早汇成小溪,顺着皱纹的沟壑,“吧嗒”,砸在她深蓝的粗布裤上,洇开一小团深色。
“奶奶!蚊子咬我!”超弟胳膊鼓起个红疙瘩,痒得他龇牙咧嘴,小爪子拼命挠。
奶奶筷子一撂,手在围裙兜里摸索,掏出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小包。解开疙瘩结,里面躺着几个雪白小棉球,线绳拴着,像一串迷你葫芦。她捏起一个,探进那个豁了口的玻璃药罐里,“嗞——”轻响。浅棕色的药水迅速浸透棉球,变得沉甸甸、水汪汪,药味儿甜得发腻,又带着股刺鼻的辛辣,瞬间弥漫开来。棉球吸饱了,水珠儿沿着线绳慢慢渗出,在桌腿边的泥地上,洇开一圈深色的湿痕。
嘿,真神!嗡嗡声立刻稀落下去,像被掐住了喉咙。奶奶瞅着我们几个狼吞虎咽的猴急样,嘴角弯成月牙,笑意从眼角细细的纹路里漾开。
蒲扇又摇起来,这次是扇她自己。风掠过,鬓角几缕白发被吹起,飘摇着,像几片伶仃的、不肯落地的白花瓣。暑热难消时,奶奶会变戏法似的,从水缸里捞出镇着的半拉西瓜。“拿勺挖着吃,最得劲!”她总这么说。先抢中间那口沙瓤,甜得舌头直打卷,瓤里的汁水顺着下巴淌,也顾不上擦。啃剩的瓜皮别扔,奶奶拿它擦油腻腻的小方桌,油光锃亮,比抹布还管用。那点清甜混着饭菜香,是夏天最熨帖的滋味。
小暑的“大晒坡”,是村庄滚烫的心跳。天刚擦亮,扁担“吱扭”,脚步“踢踏”,汇成一股热流,涌向河湾旁那片开阔地。柏油路早被晒得冒了油,踩上去软塌塌,粘鞋底。奶奶总打发我跟三哥、四哥去帮手。临出门,她枯瘦的手往我裤兜一塞,冰凉!是个脆生生的青枣,皮上凝着透亮的晨露。
卖冰棍的老太太推着车来了,把裹得严严实实的泡沫箱,打开一条缝,白气“呼”地直往外冒,往人眼睛里钻,凉气儿先扑到脸上。奶奶握着皱巴巴的三张毛票,买六个冰棍,分给大家舔食。
晒场啊,铺开了大地五彩斑斓的肚肠。金黄的稻谷堆成小山,日头一照,米粒儿迸出万点碎金,晃得人睁不开眼;红通通的辣椒串成串,挂满长长的竹竿,从东头扯到西头,活像一挂挂点燃引信的喜庆鞭炮,空气都辣得呛人;成筐的豆角,翠生生,水灵灵,席子上铺开一片碧波荡漾的海。大人们弯腰弓背,木耙翻飞,“哗啦——哗啦——”,稻谷波浪般涌动。惊得谷堆里偷嘴的麻雀,“扑棱棱”炸了窝,箭一般射向晒场边老柳树的浓荫。
我和三哥、四哥的营生,是当“稻草人”。三个小马扎,缩在树荫巴掌大的阴凉里,眼珠子瞪得溜圆,盯紧自家那片金灿灿的谷子海,防着那些探头探脑的花母鸡。日头像下了火,竹席滚烫,脚底板隔着塑料凉鞋,都能觉出那烙铁似的灼热。空气里:谷物焦糊的甜香、辣椒辛烈的燥香、豆角清冽的甜香,一股脑儿蒸腾、发酵,酿成小暑独有的、浓稠得化不开的热烈气息。风偶尔贼溜溜地路过,卷起稻壳碎屑,打着旋儿,调皮地钻进头发丝儿,钻进汗津津的后脖颈,刺挠挠的痒。
“小弟,快瞅!辣椒更红了!”三哥指着不远处,鼻尖上沁着亮晶晶的汗。 我凑近细看。可不。昨日还带青头的辣椒,经一天毒日头的熬炼,红得滴血,油亮亮,皱巴巴,像憋了一肚子火气,随时要炸开。隔壁五婶正翻豆角,草帽下汗珠子连成了线,蓝布衫后背湿透一大片,深一块浅一块,板结得像硬壳。她嘴里哼着小调:“小暑晒得皮肉焦,秋来粮仓满囤高……”调子悠长,和着树梢上知了撕心裂肺的聒噪,要把天都喊破了。
偶尔一阵急雨,晒场瞬间炸开了锅!大人孩子慌作一团。木锨刮着晒场地皮,“嚓啦嚓啦”响得刺耳;爷爷驮着成捆的塑料薄膜,火急火燎地冲过来。几双沾着谷壳的手七手八脚地抖开薄膜,把堆成小山的粮食垛,严严实实捂了起来。稀稀拉拉的雨点砸下来,花圃里那丛绣球花登时蔫了头,粉蓝的花瓣委屈地蜷成小波浪,水珠顺着尖儿,“嗒嗒、嗒嗒”,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雨脚刚收,穿红雨靴的小妹妹,就迫不及待蹦跶出来,专往水洼里踩。“噗嗤、噗嗤”,鞋底的花纹,在水面印出一个又一个小月亮,亮晃晃的,旋即散了。
日头爬过中天,晒得人发蔫。老槐树下,那点可怜的荫凉成了驿站。瓦罐里的凉茶“咕咚咕咚”灌下去,喉咙里才腾起一丝活气。荷叶包的馒头,就着咸菜疙瘩,便是晌午饭的滋味。奶奶挎着竹篮,身影穿过热浪走来。糙米饭,油汪汪的炒茄子,还有一小罐宝贝——用晒坡旁刚拔的野葱腌的咸菜梗,咸香里裹着野性的爽脆。
远处的蝉鸣更疯了,“知了——知了——”,没完没了。奶奶的蒲扇又摇起来,清风徐来,赶走围着饭菜打转的苍蝇。风里裹着她身上浓重的汗味儿,太阳晒透的尘土味儿,却奇异地让人心安,像靠着一堵被岁月烘烤得厚实滚烫的土墙。
日头西斜,给万物镶上金红滚边。大人们挥动木锨,“唰唰唰”,金黄的谷粒瀑布般泻入张着口的麻袋。鼓囊囊的麻袋,小山似的堆起,是沉甸甸的指望。孩子们穿梭如织,搬辣椒串,抬豆角筐,小脸晒得通红发亮,汗珠子挂在额角、鼻尖,晶晶亮,像撒了一把碎钻。
小暑夜,是蒲扇摇出来的。 晚饭罢,天边还恋恋不舍地拖着一抹橘红。老枣树上,黄鹂归巢,细语呢喃,巢里终于静了。弟兄几个搬来小板凳,围着奶奶,在院子里坐定。星子还没醒透,她的蒲扇搁在腿上,偶尔“啪”地一声脆响,惊飞几只不识趣的蚊子,夜色都跟着一颤。
“从前啊,有个放牛娃,叫牛郎……”奶奶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乡音特有的温厚、黏糯,在渐渐浓稠的夜色里缓缓流淌,像村边,那条月光下泛着银波的小河。土墙上,蒲扇的影子随着她手腕的轻摇,忽大忽小,忽上忽下,像一只不知疲倦、振翅欲飞的黑蝶,在讲述着古老的秘密。
有时兴起,缠着奶奶捉知了猴。她抄起那杆老手电,光束昏黄却执着。走到树下,光柱往粗糙皲裂的树干上一照——嘿!几个黑黢黢、笨手笨脚的小东西,正背着壳,慢吞吞、坚定不移地往上拱呢。奶奶眼疾手快,食指拇指轻轻一捏,准得很,那硬壳在指腹下微微挣扎。放进玻璃罐,“嗒”一声轻响,旋紧盖子……罐壁上很快爬满迷茫的爪痕。
如今,小暑是啥味道?是蒲扇摇出的软风里,混着艾草燃烧时,那股钻鼻的苦香,丝丝缕缕,缠绕着呼吸;是晒场上,谷物被骄阳烤炙出的、焦糊里透着甜腻的浓香,霸道地塞满肺腑;是老枣树荫下,拍黄瓜入口时,那股子带着蒜辣、直冲脑门的冰凉清爽气,激得舌尖发麻;更是奶奶那件洗得发白、磨得发亮的蓝布围裙上,日积月累、怎么也搓不掉的,暖融融、油腻腻、带着汗咸的烟火味儿,是家的烙印。
衣柜顶的角落,那把旧蒲扇静卧着。取下,扇面已脆黄,蓝布条磨烂了边,线头呲出,像老人豁了的牙。学着奶奶的样子,手腕生涩地一摇,“噗噗”,风声滞涩。风,似乎还是那股风,那缕蒲草香、艾草苦、暖烘烘的汗气,连同那份能沁入骨髓的清凉,却再也扇不回来了。
窗外,蝉又在嘶鸣,声浪滚烫。小暑的阳光,依旧白花花,泼辣辣地砸下来。心头蓦地一紧,像被那蒲扇柄轻轻戳了一下:
老枣树上,那对年年衔绿筑巢的黄鹂,可还识得归途?
晒坡上,那些被汗水反复浸透、晒干、板结如古旧盔甲的蓝布衫,如今覆上了哪片岁月的尘埃?
小方桌下,那个拴着线绳、慢慢渗出浅棕色药水、在泥地上洇开一圈深色湿痕的小棉球,如今躺在哪个蒙尘的角落,守着谁的旧时光?
还有奶奶摇动蒲扇时,眼角皱纹里深深盛着的、那汪能融化三伏酷暑的温柔,又泊在了何方?
岁月这把蒲扇啊,摇着摇着,就把鲜亮的光景,摇成了泛黄的旧影,把人摇成了墙上一抹淡去的痕。那些被蒲草清香、艾草苦味、谷物焦甜和汗水的咸涩浸透的小暑光景,连同老枣树下穿堂的穿堂风,晒坡上滚烫的日光浴,都沉入了心底最温软、也最隐秘的角落。
每当蝉声再起,热浪翻涌,那熟悉的气息便悄然漫上心头,像奶奶手中那把永不停歇的蒲扇谣,带着淡淡的苦香与悠远的清甜,轻轻拂过,一遍,又一遍。
原来,那摇动的蒲草叶脉里,拓印着永不褪色的时光;那穿堂的清风深处,住着奶奶温软的絮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