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光正好。午后的阳光,穿过薄如蝉翼的云,轻轻铺洒在涅阳的田野与街道。我推开木窗。一阵风立刻涌入怀中。这风,有枯叶的微涩,有泥土的厚朴,还有檐下玉米须晒透的淡香。它像一支蘸饱清露的笔,只轻轻一点,便醒了我混沌的神思—— 该出去走走,去看看涅阳的秋。
秋,是大地最慷慨的一幅长卷。它不似春,抽芽时总带着几分怯生。也不像夏,暴雨浓荫,填得天地太满了。它只是沉稳地铺开。把山间红叶的烈、田里谷物的丰、枝头野果的甜,与那春夏风霜熬成的深邃,一齐酿作天地间最绵长的酒。只一嗅,那一整年的滋味,便滑入肺腑,熨得人心口发暖。
车辆驶入高丘,山路如褪色的蓝绸带,曲曲弯弯,系在山腰间。道旁尖顶山,早被秋霜染透。 真像神仙失手,打翻了调色盘—— 乌桕与枫树燃起火,叶片边缘还带着青,似火苗舔过青瓦; 银杏摇着一树金箔,阳光穿过,可见细脉如金线绣薄绢; 松柏是最后的坚守,苍绿在斑斓里扎根。这一切交织、流淌,浓得像要从山头溢下,灼得人的眼疼。 转弯处,忽见一队人马,正沿发亮的山径而下。领头的是张玉滚校长。他肩扛一根油亮扁担,枣木色,泛着年岁包浆。两头捆着书本,用麻绳扎实,绳结处缠着旧布——是怕磨坏书皮。身后跟着一群孩子,蓝白校服洗得发白,书包在跳荡间一拍一拍。 有个娃捏着半颗野山楂,边跑边咬,酸得眯起眼睛。笑声清得像山泉溪水,惊飞灌丛里啄食的山雀。雀儿扑棱掠过枝头,抖落三两片红叶。 这景,我见过的。是黑虎庙小学的张校长。 他穿件泛白蓝外套,袖口毛了边,裤脚沾着泥星。额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饱满的酱色额头。他走得很稳,扁担压肩,脊梁却笔直,像岩缝中的栎树,那根早扎入这崎岖山路。六十五个孩子,是他六十五株苗。从春到秋,由冬入夏,他用这扁担,挑书、挑文具,也挑着希望,一步一步,踏过十八弯岁月。 陡坡处,他慢抬脚步,伸手扶住差点滑倒的小男孩,嘴角弯起浅笑。 眼角皱纹里盛着阳光,如山泉,干净而温暖。
山风掠过,送来了远方田野的气息。烟叶的醇香混着泥腥,直往人鼻子里钻。彭营镇、马庄乡的烟田,一片接一片,如巨幅绿褐绒毯铺展。烟叶肥厚宽大,边微卷,在秋阳下泛油亮棕黄。手一捻,能触到细密的绒毛,留一点黏汁。烟农们俯身垄间,古铜色脊背起起伏伏,如大地呼吸。手起叶落,“咔嚓”声不断,串成丰收的节拍。 田埂边,烟叶捆成小山,金草绳扎得整齐。阳光照上,蒸起淡淡白烟。老李头直起腰,摸出皱巴巴的毛巾,抹额头上的汗。汗珠滚落泥中,洇出一小团深色。他脸上的沟壑盛满了笑,那笑如秋阳晒开的野玫瑰,粗粝又芬芳。他六十多了,手上老茧厚重,指关节因劳作变了形。他拿起一片新摘的烟叶,凑近鼻尖闻,眯起眼,似乎已闻到烘干后的醇香,摸到了日子里实在的暖。
“今年雨水匀,叶子旺,一亩多收百十斤哩!”他朝老伴喊,声音洪亮,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悦。皱纹里溢出的,是对年景最踏实的满足。
车子往下行,转过山梁,眼前豁然开朗,一片金色平原铺向天边,如秋神撒了碎金。
无垠农田里,收割机如披金巨舰,沉稳巡弋。轰鸣声不疾不徐,碾碎旷野的寂寞,反添了一份安心。玉米秆被截断,成排倒下。饱满籽粒如金瀑,“哗啦啦”泻入车斗。偶有几粒蹦出,滚入土中;花生秧连根拔起,机械轻晃,泥块簌落,露出雪白花生果,如珍珠挂秧; 芝麻秆卷入机腹,细籽“沙沙”轻响,很快聚成小堆,散淡淡油脂香。
驾驶舱里,王师傅穿着深蓝色劳保服,指头轻点按钮,目光扫过翻滚收获,嘴角带着一丝从容。额沁薄汗,却顾不上及时擦。眼里映着越堆越高的粮,如映一片金海。
“过去收玉米,起早贪黑,掰棒脱粒,二亩地得忙两三天。现在这铁牛,一天吞二十亩,省力多啦!”他笑着对同伴说,声音里是掩不住的轻松愉快。
田埂上,几个白发老农抄手站着,眯着眼瞧这钢铁洪流,脸堆栈着欣慰的笑。一位还攥把镰刀,木柄磨得光滑——是大半辈子的伙计,如今不常用,却总带在身边。“想当年,割麦腰都直不起。现在好多了,机器一响,粮就进仓!”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话里满是如今好日子的感慨。这秋馈赠的沉实分量,比什么话语都更熨帖人心。
归途,特绕经城东雪枫植物园。才到门口,便闻见笑语阵阵。游人如织:推婴儿车的夫妇、拄杖的老人、背画板的学生……人人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枫林路是园中秋意最浓处。一场秋雨刚过,叶子被洗得愈纯透。斜阳映照下,每片都如跳动的火苗——有的红似血,有的红中含橙,有的边泛浅黄,层层叠叠,如天工调就的色盘。
踏过鹅卵石小径,脚下枯叶“咔嚓”轻响,如大地轻声低语。忽有几片红叶离枝,借着风翻飞旋舞,姿态轻盈如蝶,转几圈,终无声息栖落肩头。我手轻拈起一片,指间微凉光滑,还带着阳光余温。脉络清晰如掌纹,从根伸向叶尖,像刻满整个季节的密语——何时抽芽、展叶、经霜、染红。
“霜叶红于二月花。”这旧句倏然浮上心头。眼前这景,岂非千年诗意的回响?想那菩提寺,杏花山上的层峦间,此刻定是云蒸霞蔚的枫火世界。千年古刹飞檐翘角,静默于斑斓秋色,黛瓦上或沾未干雨珠,折射夕光; 梵钟余韵混着草木清气,顺着山风飘散,涤荡着每一颗尘心。林间,背包客们身影时闪,他们举起相机,小心捕景,怕惊扰这静谧; 画师们避风支板,笔尖“沙沙”作响,将这绚烂秋光细细描摹——是他们对着自然最虔诚的膜拜。
园的开阔处,另是一番生动人间。篮球场上,几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正打着球。蓝球衣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他们腾跃如鹿,球鞋擦地发出“吱呀”锐响。进球欢呼与观众口哨次第交织,蒸腾着不竭朝气;稍远处的空地上,太极方阵随着音乐流转。三十多位老人,身着白衣,手持红扇,动作行云流水,时舒时收,沉静中自藏千钧。围观的人群屏息,只有相机快门“咔嚓、咔嚓”,偶泄一丝惊叹; 林荫道上,游人如织,三三两两徐行。一白发老人牵着小孙子,驻足仰望枝头红叶。孙子踮脚欲够最高那片,老人笑着抱起,娃儿的笑声如银铃清脆;一对情侣俯身嗅着晚开的月季,花瓣带着雨后的湿润,幽香若有似无,缠绕在鼻尖。两人相视而笑,眼里满是爱与温柔;更有几位票友,对亭台水榭清唱。一老先生手持话筒,唱起豫剧《朝阳沟》,“走一道岭来翻过一架山”声腔高亢透亮,字字珠圆玉润,惊起枫树枝头几只斑鸠,扑棱棱飞向更高蓝天。翅掠枝叶,抖落几片红叶,恰好落在一听戏老人的肩头。
夕阳熔金,将低云染成橘红,为万物镶上了暖边。漫步其间,每一步都像踏在季节的韵律上。 金黄银杏叶在脚下沙沙响,如大地的轻声细喃;风过枫林,枝叶摩挲,似无数红袖轻舞的簌簌声;不远处,小商贩推着铁皮车炒栗子,糖炒栗子的甜香混着焦香,随风飘过来,与湿泥微腥交织——这是秋天黄昏最熨帖的嗅觉印记。手指触摸路边粗糙树干,树皮纹理深刻,如刻满岁月的故事,传递着无声的沧桑与坚韧。
远处,广场舞乐声随风荡漾,节奏明快,老人们踩着节拍,潇洒地舞动起来,身影在夕阳下拉长——是这秋天黄昏里跃动的脉搏。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园中游人渐渐散去,步子匆匆却带着欣慰与满足。
回望涅阳的秋色,在灯光暮色交织中,愈显光亮、深沉、丰饶。它不惟是层林尽染的视觉盛宴,不惟是五谷盈仓的满足慰藉——更是汗滴泥土开出的花: 是烟农指间叶的醇润,是收割机旁农人舒展的眉; 是扁担压弯仍挺直的脊梁: 是张玉滚校长踏山路的坚定,是无数守护者默默的担;是机械轰鸣中舒展的笑颜,是太极扇开合间的圆融气韵,也是豫剧唱腔里那穿透岁月的生命回响。
这土地上的秋,原非季节轮转的布景;它是一方水土以骨血为墨、以耕耘作笔,在广野与街巷间,一字一句刻下的生存诗篇——字字沾着晨霜夜露,带着田间劳作的温度;句句叩响着大地深处不屈的脉动,潜藏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当最后一抹霞光隐入山峦,涅阳的大街小巷,灯火次第亮起,如撒黑丝绒上的碎钻,温暖漫漶在渐深的秋凉里。街巷漫开饭菜的暖香:有红烧肉的浓,有青菜豆腐的清,还有米粥的绵。
归家的人步履匆匆,脸上带着倦意,却十分满足的笑。凝望这人间星火,骤然彻悟: 涅阳的秋色,是大地以沧桑为笔、饱蘸着希望,在万物卷轴上挥洒出的不朽长诗。 它在山脊刻下坚韧印痕,在田垄沉淀汗水结晶,终在每盏亮起的灯火里、每道归家的身影中,酿成世代相传的琥珀浓光—— 这光,带着泥土芬芳,带着劳作踏实,带着人间温情,足以穿透所有凛冽的寒冬,照亮下一个春天到来前的漫漫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