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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俊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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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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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老虎签收的厚礼

寒露已过,暑气却仍如猛虎盘踞,吐着灼热的信子。城市像一座烧透的砖窑,热浪翻滚。柏油路粘鞋底,空气稠得呛肺,阳光白花花砸在皮肤上,针扎一样疼。汗从额角、颈窝争先恐后涌出来,洇湿衣领,心头无名火骤起。

拐进公园,浓荫匝地,绿意稍解焦渴。蝉声响起,“知了——知了——”,尖锐绵长,如千万铁片在烈日下共振撕扯,蛮横地霸占每一寸寂静。道路两旁的月季、紫薇,花瓣蔫垂卷曲,像被火舌舔过似的。碎金般的阳光挤过叶隙,砸在滚烫的石径上。人行走其间,如坠蒸屉,汗沿脊沟汹涌而下,衣衫湿透,闷热湿凉。

忽闻,清亮笑声穿透蝉噪。循声望去,喷泉小池,水花四溅,折射细碎虹霓。几个孩童赤足戏水,尖叫追逐,水珠滚落微红的肩臂。我走近瞧,水汽携凉意拂面,喉间干渴瞬间稍缓。一阵热风卷地,吸干了那点湿润,燥热又反扑,孩童的笑闹声也模糊远去。

燥热催逼着脚步,不觉行至一处工地。围挡高耸,隔开两个世界。塔吊巨臂横亘天际,钢铁骨架在烈日下泛着刺目的白光,缓慢沉重地划破蓝天。机器轰鸣低吼,压过了蝉声。打桩声“咚!咚!”震得脚下微颤。空气里呛着水泥粉尘、晒烫的钢筋锈气、汗水的微酸。工人们身着灰扑扑的工装,头戴明黄安全帽,在钢筋水泥的骨架间穿行攀爬,身影渺小而坚韧。

近前细看。一中年汉子古铜面庞,皱纹浅深如刻。他半蹲着,筋肉虬结的双臂紧握大锤,抡臂挥下。“铛——!”火星迸溅。汗水在他额头汇成溪流,蜿蜒冲开泥灰沟壑,下颌凝成大颗水珠悬颤。一滴汗珠砸落滚烫钢筋,“滋啦”化作一缕白汽,消失无踪。他浑然不觉,袖口胡乱抹脸,留下更深的污痕。那专注的眼神,沉稳敲击,蓦然刺穿时光——

眼前的景象模糊,重叠回我儿时故乡的三伏天。日头毒辣,田埂发白,土地龟裂,热气氤氲扭曲树影。爷爷赤膊,肩搭湿透的灰黄汗巾,佝偻着腰在玉米地挖沟引水。古铜脊背曝晒烈日下,汗水如油滑落,浸透腰间发白的蓝布裤。锄头扬起落下,“噗噗”嵌入干硬泥土。汗珠滚落花白鬓角,滴入新翻泥土,瞬间吸干,只留深色圆点。

叔伯们光着精瘦上身,根根肋骨清晰,汗巾沉沉坠肩,麻利地堵水开渠。偶尔直起腰,脖颈青筋暴起,抓起水壶猛灌,清水混汗在胸膛冲出泥痕。玉米秆高密靛蓝,热风吹过,叶片摩擦沙啦如大地沉重呼吸。爷爷常说:“人哄地皮,地哄肚皮。”他紧握锄把,布满厚茧、指节变形的手,每一次掘进都带着土地的厚重回响。那弯如弓的脊梁,在热浪与刺目阳光下,凝固成沉默山峦。“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它刻在爷爷的皮肤上,印在叔伯们的脊梁上。汗滴入土,无声滋养最朴素的信念:双手刨出的生活,才最瓷实。

“哔——!”工地尖锐哨响刺破回忆。心神猛震。眼前工人站起身,一边擦汗,一边抬头望着高耸的楼体骨架。汗水与水泥浆点,在棱角分明的脸上纵横,勾勒出奇异图案。其他工人,在钢筋网格间移动如工蚁。汗珠滴落滚烫处,化作白烟袅袅,旋即消散无影。那坚毅专注的神情,与田垄上的身影何其相似,心头微颤。

日头西斜,天际漫开橘红灰紫晚霞。一阵凉风终于挣脱白日桎梏,贴地卷来,心头积郁的燥闷,即刻也被卷走。工地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未完工建筑的巨大轮廓。工人们在渐浓暮色与初上灯光中,忙碌不息。我举起相机,长焦拉近:汗水泥灰的脸庞,在夕照与灯光下轮廓分明,眼神专注;汗水在额角闪光,酱色肌肉绷紧。每一个定格,都是一帧无声的史诗,讲述钢铁与血肉的对话,汗水浇灌的明天。

晚风掠过发梢,带一丝不易察觉的秋意。立于喧嚣边缘,回望那片灯火通明的“热土”。汗落无声处,广厦拔节时。钢筋水泥的冰冷里,蕴藏着最滚烫的人间烟火,是无数脊梁撑起的,这片土地生生不息的脉动。

蝉噪终将沉寂。而大地深处,汗滴落下的地方,总有新的根须,在默默生长——这蓬勃不息的生命力,这耕耘不辍的希望,正是秋风签收的,秋天最厚重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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