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一开,就想起奶奶蒸的桂花馍。
月是忽然泼下来的。先染了庭院的西墙根,瓷青一抹,恰似钧窑笔洗斜了,釉色漫过五层青石阶。转眼间,整个院子都泡在奶白的月光里了。瓦当滴着露,悬着悬着,“嗒”一声,碎在石阶上。秋风穿过竹篱笆,带着夜露的凉气,忽地扑进窗,裹了人满身香——那香,利得很,劈咔嚓一下,把千年月光和今夜连在了一处。
我站在城里高楼窗前,指尖抵着冰凉的玻璃。鼻子里,却猛地涌起老家秋夜的味道,混着柴灶烟气、青苔的湿气。奶奶摇着蒲扇,笑眯眯地说:“这桂花香啊,是天上的香味儿偷跑下来,沾了仙气儿的酒味,才这么醉人哩!”那会儿只当是神话,如今隔了百十里,站在钢筋林里,反倒品出滋味了。窗外霓虹闪闪,恍恍惚惚的,像是碎金撒在墨绸上。
老家那棵金桂,长在院东北角,正对着爷爷卧房的花窗。树干粗得两人合抱,皴皮裂成沟沟壑壑,常有蚂蚁排着黑金色的队伍,上上下下地巡游。顶高的枝杈探过青瓦屋顶,一到开花时,全院都浮在金黄的香云里,连炊烟都染了甜味。
惊蛰后三天,爷爷亲自动手侍弄桂树。他那把枣木锄头,把柄磨得包了浆,泛着琥珀光。我跟在后头,瞧他千层底布鞋踩过苔斑砖路,鞋帮还沾着新鸡粪。沤粪坑边野菊刚冒头,草木灰混土肥的气味,直扑鼻子,又腐又新,呛得人连连打喷嚏,反倒神清气爽。 “肥是花的粮。”爷爷一锄下去,黑金色的沃土翻涌,蚯蚓惊慌地扭动着身子。他撒肥的动作,像是在祭祀,每一抔土,都带着庄严。碎肥簌簌落到根部周围,真像给老树盖了床墨锦被。几只芦花鸡,探头啄坷垃,爷爷扬起长竹杆,“哈敕”一声,惊得它们扑愣愣飞走了。
谷雨过后,桂叶越发墨绿油亮。叶脉在阳光下像嵌了金线,风一过,哗啦啦翻出银白的叶背,活似万千小鱼倏地转身。我们常躲树荫下弹玻璃珠,晶亮的小球滚过树根,总沾着淡淡草木清香。输的人,要爬上树杆,摘最亮的叶子当书签。
白露前夜,奶奶领着我们浇树。井水从铁皮桶泼出,在树周洇成深色的圆,水面浮着碎光斑。她边浇边念叨:“喝饱了,明儿好开花。”我们学着她的腔调,童声脆生生的,惊起了檐下宿雀,扑翅声震落几片枯叶。
天刚蒙蒙亮,我赤脚跑出院门,草尖露水沁凉如薄荷。果然,墨绿叶隙钻出千万点浅黄米粒,怯生生地抱团取暖。每颗小花苞,裹着透明胞衣,晨露里泛珍珠光泽。早起的蜜蜂,围着打转,嗡嗡声搅碎晨雾。
花儿开盛时,总在不经意的早晨。一推花窗,满院轰然香雾——不是慢慢染,是香瀑炸开。亿万金色小盏同时斟琼浆,香得简直要发出声响,惊得院角的公鸡忘了打鸣。
爷爷踩着露水,巡树三圈,布鞋面浸出深色水印。忽指东南枝:“这枝最旺,明儿先打这枝。”凑近看,花簇格外密实,朵朵四瓣齐全,蕊心吐出的金粉,沾衣不落,在袖口留星星点点。 打桂花的竹竿,是奶奶特制的,顶端剖缝夹红布条。奶奶说,红布惊雀却不伤枝。爷爷试竿时,布条猎猎响,像面小旌旗飘摇。邻家黑狗摇头摆尾,蹲在篱笆外边歪头打量,鼻尖粘着三两落花。
秋分才是正经仪式。黎明前,奶奶就灶房蒸糯米,蒸汽裹米香,漫过窗棂,木甑盖被顶得噗噗响。我们兄弟三个,忙着撑开花布单子,布角磨得发白处,还留着去年桂花的淡黄渍痕,指腹摩挲,能触到细微凹凸。
爷爷攀上人字梯,梯脚陷进泥土三指深,压扁几朵野麻菜。每轻叩一枝,树下就腾起金色香雾,花雨落进颈窝,凉丝丝。花朵成串坠落,有的斜擦布单边缘滑下,被四角慌接的我们,手忙脚乱地接住,指尖沾满粘稠蜜汁。
最美是仰面接花时,那些打着旋儿落下的花粒,恰似缀在阳光金线上的活珍珠,轻轻贴上眼帘唇瓣。小弟忍不住舔嘴角花屑,奶奶笑骂:“馋猫!露水花忌生吃。”他咂嘴辩:“比冰糖还甜哩!”齿间嚼碎的花瓣,溢出更多香气。 新打下的花,要立即过筛。奶奶搬出竹篾细眼筛箩,桂花沙沙漏下时,混进的叶梗便留在箩心。她的手指,在花雨间翻抹挑拣;动作快得生出虚影,皴裂指腹勾住绒绒花萼。阳光从筛眼漏下,在地面投下游动的光斑,像一池碎金,随风荡漾。
“六斤整!”爷爷称重时,秤杆铜星微微发颤,秤砣绳在晨光里扬起细尘。奶奶立即分作两堆:大堆用紫陶坛蜜封,小堆洗净后,晾在拍子上,等着蒸桂花馍。
奶奶先是挖出雪白的面粉,那面粉像初冬的新雪,被她满是纹路的手捧进阔口的陶盆里。接着,她小心翼翼地端出那碗传承了多年的“老窖子”——那是面团的魂,是味道的根。她用温水将它化开,徐徐倒入面粉中,手法轻柔得像在安抚一个婴儿。面盆随后被盖上那块印着蓝花的旧棉布,安置在温暖的灶台边,像守护一个秘密。
隔了几个钟头,奇迹便在盆里发生了。老面肥浑厚的力量,让整整一盆面团发酵得几乎要溢出来,顶起棉布,散发出微酸而醇厚的、类似酒酿的香气。奶奶掀开布,看着那布满蜂窝状孔洞的面团,眼角便漾开了笑意。她往案板上撒好扑面,将那块巨大的、充满生命力的面团捧出来,开始漫长而虔诚的揉、按。她的身子微微前倾,用全身的力气与之对话,“咚,咚,咚”,那声音厚实而沉稳,是厨房里最朴素的节拍。直到面团被揉得光洁如玉石,细腻如缎子。
这时,她才取出桂花。那是秋天阳光的结晶。她将它们均匀地,一点点撒在擀开的大面皮上,像是把一片碎金洒在了雪地上。然后,她从一端将面皮卷起,成长长的一条,再利落地用刀切成剂子。
最灵巧的是做花卷的瞬间。奶奶拿起一个剂子,就那么轻轻一拧一绕,像变戏法似的,一个层次分明、含着花苞似的花卷便成了型。有时,她还会用筷子家住,郑重地按上三颗深红油亮的大红枣。那红枣点在乳白与金黄的面团上,顿时,朴素的“8”型枣花馍馍,便有了如画般的点睛之笔,像一朵待放的花。
当它们最终在蒸笼里氤氲出带着桂花甜、麦子香和枣子醇的蒸汽时,那已经不是寻常的烟火气了。灶上蒸汽正浓,枣泥桂花妆扮的花馍,甜香扑鼻,馋得大花猫扒在门槛上,来回蹭痒。
第一笼枣花馍出笼时,整个灶房弥漫着金黄色雾气。我抢咬一口,烫得舌尖发麻,那甜香,却像活物般钻进喉底。奶奶笑着拍我的背:“慢些吃,桂花又不会长腿跑掉。”蒸笼布里渗出的蜜汁,已将屉布染成琥珀色。
如今,我在城市阳台种的金桂,终究不及故乡的健壮。栽在青瓷盆里,花开得疏落,香气也怯怯的;须得静夜,才能闻真切,那是缺了地气滋养。
今夜月光如练,我凑近细看,那些米粒大的花苞。它们像用浅绿翡翠雕成,每一朵,都撑着四瓣精巧的穹顶,萼片边缘还带着绒毛。晚风路过时,有三两朵飘落掌心,带着都市夜空里罕见的清甜,却在触到空调外机热风时,倏然萎蔫。 忽然想起爷爷的话:“桂花最懂人心,你真心待它,它便倾尽所有地香给你看。”当时,只当是笑谈,此刻,对着掌中微花,鼻尖突然发酸——原来草木真有灵性,它记得所有倾注过真心的时刻。
空调滴水声里,恍若听见,那故乡的露珠正坠入陶瓮。
王维的诗句浮起时,我正在笔记本上描画花形。墨水滴在纸面洇开,恰似一朵水墨桂花,笔尖扫过处,纤维绽出细蕊。忽然,有风从窗外捎来邻家的钢琴声,音符与香气碰撞出奇妙的韵律,肖邦的夜曲,竟与蟋蟀鸣唱叠合。 香雾愈来愈浓时,我仿佛看见爷爷仍在木梯上轻笑。他那件靛蓝布衫,被风吹得鼓胀,化作夜空中最深的蓝,衣襟里抖落的星光,都成了桂花模样。原来,乡愁是有形状的——它是最小的黄花,却能在心尖,压出最深的篆痕。
晨光熹微时,阳台上竟落了层碎金。我小心收集这些带露的花粒,学着奶奶的法子,用蜂蜜封存,用桂花蒸馍。琉璃罐转动时,那些金色的星子,便在晨光里流转,恍若封存了整个故乡的秋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