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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俊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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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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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缝里的老屋

  轰隆——! 天边猛地炸开一声闷雷,像巨人抡圆了膀子,把一整面破锣狠狠砸在云堆上。震得窗棂嗡嗡直抖,檐角那串老铜铃,原本还懒洋洋地哼唧,嘎吱一下,噤了声。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就砸了下来,活像无数小石子,急吼吼地敲打着野鸡脖老屋的青灰瓦片。这雨,来得又急又猛,毫无征兆,瞬间,就把天地连成了一片混沌的白幕。

  庭院里,那株弯腰驼背的老枣树,枝干虬结,刻满风霜。雨水顺着它沟壑纵横的树皮,往下淌,汇成小溪。它却倔强地挺着,纹丝不动,仿佛这天地间,泼下来的不是水,是给它这老骨头淬火加钢。雨线如织,密密匝匝,扯天扯地。脚下的黄土,贪婪吮吸,咕嘟咕嘟冒着泡,瞬间松软。泥土深处,蚯蚓惊醒,慵懒翻身,发出窸窸窣窣的微响。嘿,这雨!它像个憋足了劲儿的鼓手,一槌定音,骤然就唤醒了沉寂一冬的老屋,蛰伏的生机,蠢蠢欲动。

  雨势稍缓,由急转徐,滴滴答答。雨水洗过青砖黛瓦,锃亮如新,泛着幽光。檐下那个燕子窝,泥巴糊的,稳稳当当。几只毛茸茸的雏燕,怯生生探出小脑袋,黄嘴丫子张得老大,水汪汪的眼珠滴溜溜转,好奇地打量着这水淋淋的世界。啾啾,啾啾,稚嫩叫声混在雨声里,格外熨帖。

  老屋的门槛石,青中透黑,早被岁月磨得溜光。上下五台阶,爷爷说,这叫五子登科。这会儿,饱饮甘露的苔藓,绿茸茸一片,沿着石缝,悄无声息地蔓延,像谁泼了碗翡翠汤,无声地诉说着光阴的故事。湿气氤氲,空气清冽,混着泥土的腥甜,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木味儿,直往鼻子里钻。

  这味儿,猛地扎进心窝!像把钥匙,咔哒一声,拧开了记忆的锁。眼前,恍惚浮现一双小小的、黑色的胶皮雨鞋。啪嗒,啪嗒,踩着水洼,在老家那七拐八绕的弄堂里,横冲直撞。小小的我,活像驾着两艘笨拙的黑漆小船,乘风破浪。头顶那把老黄油布伞,撑开,像朵倒扣的、蔫头耷脑的大向日葵。雨水顺着伞骨,汇成细流,滴滴答答,砸在坑洼的青石板上。

  阳光偶尔穿透云层,筛过伞面的破洞缝隙,漏下无数跳跃的金色光斑,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活蹦乱跳,追着同样蹦跶的雨珠跑。你追我赶,叮咚作响,汇成一曲只有孩子才懂的、明快又湿漉漉的童谣。

  可春雨啊,并非总是温柔。记得有一年,也是这般时节。天,阴沉得能拧出水。闷雷在云层里,咕噜咕噜,像饿极了的老虎,烦躁地踱步。突然,咔嚓嚓——!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苍穹,如同巨斧劈下!不偏不倚,正中西头张老伯家院门口,那棵两人合抱的老槐树! “轰——!”震耳欲聋的炸雷,紧随其后。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瞬间,教室里一片死寂,针落可闻。紧接着,哇——!哭声骤然爆发,此起彼伏。我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捂住耳朵,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紧紧贴在冰冷的墙角。牙齿咯咯打颤,心口咚咚狂跳,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随时要蹦出来。

  透过水汽模糊的玻璃窗,惊魂一瞥:那棵老槐树,粗壮的树干,竟被生生劈开!裂口处,焦黑一片,冒着缕缕青烟。更骇人的是,炸裂的瞬间,无数火星裹挟着燃烧的木屑,冲天而起,四散飞溅!金红刺眼,在昏天黑地的雨幕里,疯狂跳跃、闪烁、坠落……那景象,诡异又壮烈,活脱脱像有千万朵燃烧的金菊,在绝望中,骤然怒放! 窗外,斜风裹着冷雨,凶狠地抽打着玻璃。噼噼啪啪的声响,盖过了教室里渐渐嘶哑的哭喊。那些惊恐的小脸,扭曲的表情,在流淌的雨水冲刷下,渐渐模糊,变形,晕染成一幅湿透了的、惊惶失措的水彩画。

  我的手心冰凉,全是冷汗。低头一看,不知何时,那支短短的铅笔,竟被我死死攥着,硬生生在掌心硌出几道深深的、泛白的印子。

  那惊雷,那火树,那冰凉的掌心……成了童年雨幕里一道狰狞的疤。直到放学铃清脆响起,当当当,敲散了凝固的恐惧,我才恍然回神。双腿发软,挪出教室。风雨依旧,寒意更甚。这时,一个佝偻却异常稳当的身影,披着厚厚的棕蓑衣,戴着大大的尖斗笠,像座移动的山,劈开风雨,稳稳地出现在校门口浑浊的雨帘里——是祖父!那一刻,所有的惊吓,所有的委屈,仿佛找到了归处,哇的一声,全化作了扑进他怀里滚烫的泪水。

  祖父的那件老蓑衣,棕丝粗硬,油亮厚实,散发着浓烈的棕叶和雨水的混合气味。披在身上,沉甸甸,暖烘烘,风雨不透。简直就是一座移动的、专属于我的、最安全的屋檐。

  每逢暴雨倾盆,沟满河平,祖父必定起身。他闷不吭声,抄起墙角的铁锹,往肩上一扛。蓑衣簌簌,斗笠微垂。迈开步子,趟着积水,深一脚浅一脚,稳稳地走向屋后,那条担负着整个野鸡脖排水重任的老沟渠。

  我常常趴在窗台上,眼巴巴望着。雨幕如织,祖父的背影,在茫茫水汽中,愈发模糊,缩成一个坚韧的、缓慢移动的剪影。铁锹掘进湿透的淤泥,发出沉闷的“噗嗤”声,一下,又一下。锹头带起黏稠的黄泥,甩到岸边,啪嗒作响。雨水敲打在宽大的斗笠上,滴滴答答,清脆悦耳。这沉闷与清脆,奇异地交织,合奏成一曲只属于祖父的、古朴而坚实的安魂曲。安抚着风雨中的老屋,也安抚着我幼小的、曾受雷惊的心。

  有一回,我实在好奇,猫着腰,偷偷跟了去。躲在一丛被雨打得蔫头耷脑的狗尾巴草后面。只见祖父,并未立刻清淤。他拄着锹,站在渠边,眯着眼,细细打量着湍急浑浊的水流。半晌,竟弯腰,随手捡起一根枯树枝,在泥泞的渠岸上,勾勾画画起来。横一道,竖一道,弯弯曲曲。神情专注,仿佛在描摹着什么绝世珍宝。水珠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他也浑然不觉。当时,小小的我,满心疑惑:爷爷在画啥?

  许多年后,我才恍然。那些被雨水迅速冲刷、抹平的纵横沟壑,哪里是画?分明是祖父写给风雨的、最深沉的、无人能懂的“情书”!一笔一划,皆是他对脚下这片土地,对屋檐下那缕袅袅炊烟的无言守护。是算计,是疏导,更是与天地雨水的对话与和解。

  雨声淅沥,催人入屋。老屋内,光线昏黄,时光仿佛在这里沉淀、凝固。

  堂屋正中,那张饱经沧桑的八仙桌,漆面斑驳,露出木头原色。桌面几道深长的裂纹里,深深嵌着经年累月茶渍洇染出的“地图”——褐黄蜿蜒,像极了雨后泥地上蚯蚓爬过的痕迹。桌角,一只豁了口的青花瓷壶,壶嘴微微上扬,袅袅茶烟,丝丝缕缕,缠绕升腾。正对面,老式座钟的黄铜钟摆,不疾不徐,左右摇晃,发出永恒的“滴答——滴答——”。那茶烟,便随着这节奏,轻轻摇摆,翩翩起舞。空气里,漾开父亲从南方带回的龙井茶香,清冽微涩,萦绕不散。

  墙角竹椅,扶手处,早被摩挲得油光水滑,泛着温润的蜜色光泽。那触感,厚实圆润,竟像极了祖父那双长年握锹、布满老茧却异常温暖的手掌。墙上,挂着一张旧渔网,网线灰白,残破不堪。须绦间,赫然粘着几片细小、早已干枯发白的鱼鳞!奶奶说,那是二十年前,爷爷在村东头赵河撒网,运气最好的那次粘上的。此刻,氤氲的雨气里,那些鳞片,竟幽幽地,折射出一点极其微弱的、转瞬即逝的磷光,像遥远河底,未曾熄灭的、关于丰收的星火。

  这里,裂纹是岁月的疤,茶渍是日子的痕;包浆是手掌的温,鱼鳞是河流的梦;茶烟是飘散的魂,钟摆是心跳的音。老屋的一切,都在无声地呼吸,讲述着比春雨更绵长的故事。

  最是难忘,另一场同样突如其来的放学雨。

  天边墨云,低低压着,闷雷在肚子里,烦躁地滚动。忽然,“刺啦——”一声,云层像是被一双无形巨手,猛地撕开一道口子!银亮的雨箭,万箭齐发,倾盆而下。狂风趁机作乱,呜呜嘶吼,卷起路旁高大的梧桐树叶。那些宽大的叶子,在风魔掌中,疯狂地翻卷,扑打,瑟瑟发抖,活像无数面挥舞着的、绿色的求救旗帜。

  我的小布鞋,眨眼功夫,就吸饱了泥水。沉甸甸,湿漉漉,冰凉刺骨。每抬起一步,都像从吸满墨汁的厚海绵里拔出来,绵软无力,吧唧作响。泥点子,毫不客气地溅了满裤腿。离家还有好长一段泥泞路,风雨交加,前路茫茫,又冷又怕,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混着雨水滚下来。 正狼狈间,拐过墙角,那家小小的杂货铺,像风雨中的灯塔。蓝底白花的印花布门帘,哗啦一声被猛地掀开!探出老板娘那张总是笑眯眯的圆脸。她眼尖,一眼瞧见落汤鸡似的我。“哎哟!我的小祖宗!”她嗓门洪亮,穿透雨幕。话音未落,不是递来预想中暖身的姜茶,而是飞快地塞过来一方折叠整齐、印着大红牡丹的厚实油纸! “快!顶头上!跑快些回家!”她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

  那油纸,带着她手心残留的温度,沉甸甸压在我头顶。冰凉的雨水,砸在纸面上,噗噗闷响。我慌忙,双手扶稳。低头,湿透的刘海下,视线正好对上油纸上那朵硕大的、被雨水浸润的牡丹花——花瓣舒展,色泽鲜亮,水珠滚动。刹那间,这朵湿漉漉的牡丹,仿佛就在我紧贴着头皮的短发上,傲然盛放!

  一股莫名的勇气,油然而生。我撒开腿,踩着水花,奋力奔跑!头顶牡丹,脚下生风。滂沱大雨砸在油纸上、身上、地上,哗哗啦啦,轰轰隆隆,不再是令人沮丧的噪音,竟化作一曲为我壮行的、激昂澎湃的韵律诗。那抹风雨中的大红牡丹,那声暖心的吆喝,成了此后无数个雨天里,心头最亮的一抹暖色。

  深夜的雨,最是缠绵,也最是诡谲。它总爱,悄没声儿地,潜入酣甜的梦境。 有时,它化作江南水乡女子,脚上那双精巧的绣花鞋。鞋尖缀着细小的银铃。叮叮当当,叮叮当当……清脆玲珑,由远及近。轻盈地,踏过堂屋门口,那五块冰凉光滑的青石板台阶。裙裾摇曳,暗香浮动。惊醒时,唯有檐溜,滴答,滴答…… 有时,它又变作那本翻烂了的小人书里,飞天神女的飘逸衣带。从古老的敦煌壁画中飘然而下,衣袂翻飞,环佩叮咚。纤纤玉手,轻拈一枝带露的杨柳,随意挥洒。点点清凉的雨星,便纷纷扬扬,落满我梦境的天穹。

  更多时候,它固执地,反复地,变作祖父那把老铁锹,掘进泥土的声响。噗嗤——噗嗤——一下,又一下。沉重,有力,节奏分明。像一把无形的凿子,在我记忆深处坚硬的岩层上,不厌其烦地,叩击着,挖掘着。挖出潮湿的泥土味,挖出蓑衣的棕叶香,挖出老屋安稳的心跳…… 直到某一刻,一粒格外饱满的雨珠,挣脱了瓦当的挽留,簌——地一声,精准地,坠落在枕着的、装着陈年蚕砂的枕畔。“嗒!”一声轻响,梦的薄纱,应声而碎。

  等我彻底清醒,窗外,雨声已歇。晨光熹微。抬眼望去,窗棂外,那株沉默的玉兰树,虬枝上,不知何时,竟悄悄顶出了几枚尖尖的、象牙白的花苞。裹着一层细密的绒毛,在微凉的晨风里,怯生生地,试探着春天。

  啊!原来,那些被夜雨浸润的、支离破碎的梦境,早已被这无声的春雨,当作最珍贵的养料,在黑暗的土壤下,细细地,耐心地,浇灌。终在这一刻,顶破了坚硬的地壳,化作了破土而出的、鲜嫩欲滴的希望之芽。

  今晨,雨终于倦了。推开吱呀作响的老木窗,清冽的空气,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一振。檐角,残存的雨水,依依不舍地,串成一挂晶莹剔透的珠帘。就在这晃动的水帘之后,倏地闪过一抹鲜亮的娇俏鹅黄!

  我定睛瞧去。邻家那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正踮着脚尖,伸着胖乎乎的小手,努力去够,悬在晾衣绳末端摇摇欲坠的一滴水珠。碎花的小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扫过墙角湿漉漉的苔藓。 这一扫不打紧。苔藓深处,一只沉睡的小蜗牛,被惊扰了清梦。它慢悠悠地,从螺旋形的壳里,探出柔软的身躯,顶着两根纤细的触角。迟疑片刻,便开始了它雨后的征程。黏滑的腹足,在潮湿的、布满岁月痕迹的老砖墙上,缓缓蠕动,留下一道亮晶晶的、螺旋状的“银线”。蜿蜒曲折,像一条神秘的、通往某个微小世界的河流。

  这稚拙的“画作”,这鲜活的鹅黄,刹那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记忆的迷雾。清晰无比地,拽回了那个被惊雷吓得魂不附体、在教室角落里瑟瑟发抖、攥着铅笔手心冰凉的雨天。

  那天,祖父粗糙的大手,笨拙却温柔地,用几根普通的竹篾,左弯右绕,编了只栩栩如生的大蝴蝶。递给我时,他的声音,盖过了窗外的雷声余韵,沉稳得像屋后的老枣树:“娃儿,莫怕。你看,雨水打湿的翅膀,怕啥?晒干了,抖一抖,照样能飞,飞得比原先还高!”那只竹蝶,翅膀用染色的纸糊着,蓝底黄斑,触须是细细的、染黑的鸡毛。

  此刻,那只早已褪色的竹篾蝴蝶,正静静地,栖息在记忆深处,那扇落满尘埃的“橱窗”里。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它那纸糊的翅膀,竟微微地,轻轻地,颤动了一下。细碎的彩色鳞粉,簌簌飘落。穿过时光的尘埃,穿过氤氲的雨气,悠悠然,飘散在这春雨初歇的清新空气里。定睛看去,窗外,河堤旁,那漫天飞舞的洁白柳絮,不正是它抖落的、闪着微光的“鳞粉”么?

  思绪,有时也像这柳絮,随风飘荡。飘过野鸡脖的老屋枣树,飘过祖父蓑衣上抖落的棕丝雨气,竟也丝丝缕缕地,缠上了此刻身处的、高楼林立的都市雨幕。 这里的雨,敲打在冰冷的玻璃幕墙上,汇成急流,冲刷着灰蒙蒙的天空。整座城市,浸泡在巨大的、灰蓝色的“显影液”里。街道是流动的河,车灯尾光拖曳出迷离的光绸。街角咖啡馆的落地窗上,雨水恣意流淌,勾勒出变幻莫测的水痕迷宫,像极了少年时,作业本上解不开的复杂几何。倏忽间,一抹明黄刺破沉闷——是外卖骑手!裹在透明雨衣里,弓背疾驰,灵巧如梭。掠过街角刹那,雨衣下摆猛地甩开,划出一道流动的、亮眼的天蓝弧光,像颗燃烧的流星,刹那照亮雨雾,又倏然隐没。

  视线追着那抹亮色下移。人行道上,一个蓝白校服的少年,把书包顶成盾牌,在雨帘中埋头飞奔。脚下,水洼星罗棋布。他猛地跃起,踩向一处较大的积水——“哗啦!”水花怒放!水面剧烈晃动,破碎,聚合,忠实地倒映出他奔跑的剪影:扭曲,拉长,瞬间破碎,又顽强聚合……活脱脱,一尾在颠倒的、破碎的星空倒影里,奋力前冲的银色游鱼!

  这身影,带着一股熟悉的、不顾一切的蛮劲儿,猛地撞进眼底——像极了当年野鸡脖弄堂里,顶着牡丹油纸、踩着水花、在暴雨中撒欢奔跑的那个小小的我。刹那间,冰冷的都市雨幕,仿佛被这束来自记忆的光,悄然,熨帖了一丝暖意。

  收起伞,轻轻推开老宅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陈年木头、旧书页和淡淡潮气的味道,温柔地将我包裹。屋檐下,一只半人高的粗陶罐,不知在风雨中静立了多少年,此刻正微微倾斜着敞口,专注地收集着,天空中云朵散落前最后几声轻柔的呢喃。

  祖父那件厚重的棕蓑衣,依旧静静地悬挂在,厢房斑驳的木门背后。岁月让棕丝的颜色,变得更深沉,也更柔软。每一根棕丝都仿佛吸饱了雨水,又在无数次风干中,沉淀下如烟的往事。我伸出手,指尖拂过那纵横交错的纹路。蓑衣表面粗糙却温润,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也残留着雨水浸润的微凉。指腹下,是祖父手掌摩挲过的印记,是风雨击打留下的勋章。

  就在这触摸的瞬间,心底仿佛被一道温润的光豁然照亮。有些守护,恰似这绵绵春雨,从不喧嚣,从不张扬。它只是默默地、无声无息地,浸润着岁月坚硬的褶皱,渗透进记忆干涸的缝隙。它耐心地等待,在某个不经意的清晨,当你推开窗,或是触摸到一件旧物时,让你骤然惊觉——所有曾被它温柔浇灌过的荒原,无论多么贫瘠,终将在时光深处,悄然长出坚韧的、足以攀援云端的翠绿藤蔓。

  暮色四合,雨丝愈发稀疏,渐渐收了声势。远处的山峦,在薄暮中悠悠升起袅袅的蒸汽,朦朦胧胧,仿佛大地在春雨洗濯后,轻轻吐出的,第一口带着泥土芬芳的春息。

  门外那株玉兰树下,洁白的花瓣经过雨水的洗礼,显得更加纯净饱满。一片宽厚的花瓣上,小心翼翼地托着,最后一粒浑圆饱满的水珠。那水珠,澄澈透亮,微微颤动,映着天光云影,仿佛小心翼翼地捧着,整个乡村清晨凝结的所有露珠精华,捧着一颗即将坠落的、关于春天的晶莹梦境。

  我深知,当明日朝阳喷薄而出,万丈金光洒落,这些悬挂在花瓣尖、草叶上的小小梦境,都将无可挽回地蒸发、升腾,化入浩渺的云海。但此刻,它们正顺从着叶脉的指引,沿着生命的沟壑,缓缓地、潺潺地流淌。这无声的汇聚,这温柔的浸润,正悄悄地将整个苏醒的春天,连同老屋的记忆、祖父的蓑衣、童年的惊雷与油纸伞上的牡丹,一起,酿成一坛醇厚醉人、足以慰藉一生的蜜。

  暮雨将歇未歇时,整座老屋,宛如一幅刚刚在女儿习字宣纸上,晕染开来的水墨丹青。湿润的气息是墨,斑驳的砖墙是纸,时光的笔触游走其间。檐角的瓦当,残留的雨滴凝聚成珠,不疾不徐,滴答,滴答,一声声,清脆地坠入廊下那只黑蓝色的粗陶罐里。那声音,仿佛在续写着未完的、关于春天的古老韵脚。而门后那件老蓑衣,棕丝缝隙间渗出的陈年往事,正顺着青砖墙根细微的缝隙,悄然向下渗透,仿佛要在湿润的泥土里,悄然生根。

  我终于读懂了祖父当年在暴雨过后,于屋后泥地上用枯枝反复勾画的水流沟壑——那些被丰沛春雨泡得松软、温热的泥土深处,终将会有什么在萌动。也许就在下一个清晨,或者再下一个雨后,坚韧翠绿的新篁,便会顶破土层,带着积蓄了一冬的力量,向着明亮的天空,笔直地、锐利地,刺破这湿润的宁静。

  最后一滴饱满的雨珠,终于从最高处,那片玉兰花瓣的尖梢挣脱,悠悠坠落。它划过暮色微凉的空气,带着整个春天的重量,“嗒”地一声,清脆地叩响在堂屋门口,那块早已被无数代人脚步磨得光滑温润的青石板上。那声音,清越悠扬,宛如深山古寺里,一声叩醒晨昏的木鱼,笃定地宣告着:春,已深。

  吱呀——虚掩的门扉,仿佛被这滴雨珠的叩击唤醒,微微颤动了一下。就在这颤动的光影里,数十年前祖父用竹篾编织、哄我破涕为笑的那只彩色蝴蝶,骤然在记忆的橱窗深处,振动了它轻盈的纸翅。细碎的、闪着微光的彩色鳞粉,簌簌飘落,穿过岁月的尘埃,穿过氤氲的雨气,无声地洒落在堂屋门前那片新生的、绒毯般的青苔上。

  定睛看去,那哪里是鳞粉?分明是奶奶早年随手撒落、此刻被春雨唤醒的星星点点、洁白细小的荠菜花。它们在湿润的苔藓间悄然绽放,如同大地在春雨的琴弦上,轻轻按下的最后一个、充满生机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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