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到生产队晒谷场西侧猪食堂上空那会儿,我攥着柳篮把的手心直冒汗。刚脱粒的大麦粒还泛着油光,沾着晌午日头的热气,在地上铺成金灿灿的毯子。今早妈往我饭盒塞萝卜干时说的“农忙,救场如救火”,这会儿在耳边敲鼓似的响。
恒山大伯赤着大背,汗珠子顺着脊梁沟往下淌,搭在肩头的毛巾早浸成了酱油色,手中的木翻耙不停地翻着麦子,边翻边退,麦子被翻得一楞一楞的。近半个月日头毒得很,麦粒晒出了脆生生的筋骨,他总爱抓把麦粒放掌心捻,吹掉麦芒咬一颗,“咔嚓”声清亮了,才咧嘴说:“这面磨出来能香三个大队。”我们几个“半工半读”的学生蹲在场边,专挑鼓胀的麦粒嚼,清甜麦香混着阳光味,能在嘴里留好久。
忽见,大伯一边敲着洋锡畚箕,一边不停地高喊“抢风场啦!抢风场啦!……”,河边槌衣的婶子们把棒槌“扑通”丢进木提桶,湿手在衣襟上蹭两下就跑;挑麦把的汉子甩开大步,麦捆在肩头晃得草屑乱飞。晒场眨眼就炸开了锅——
伍队长的草帽早被风卷没影了,敞着的衬衫鼓成帆,脖子上青筋根根暴起:“老少爷们搭把手!快拉站板往中间堆!”舒红婶妈踮着脚扶住站板把杠,碎花头巾歪到后脑勺,汗珠顺着脖颈滚进衣领。志丰哥哥的板掀翻飞,麦粒打着旋儿往高处堆。聋奶奶躬着背,扫帚头紧贴地面沙沙响,把散落的麦粒聚成小堆;哑巴嫂子紧跟在后,枯树枝似的手指飞快地把麦粒扒进竹畚箕。
麦把垛子越垒越高,洪山叔叔站在垛顶,大臂肌肉绷得铁硬,稳稳接住永保大哥用竹叉递上来的麦捆。风突然打个旋儿,草帘“嗖”地窜上天,几个婶子尖叫着伸手去抓。顾粉锁夹着麻袋冲过来,红花布衫鼓得像要飞起来,她咬着嘴唇,指甲深深掐进麻袋粗粝的纹路里,指节泛着青白。伍桂香左右手各挎个大箩筐,整个人被风推着弯成虾米,踉踉跄跄往麦堆挪。
雷声碾过头顶时,晒场腾起黄蒙蒙的尘雾。伍队长整个人扑在被掀开的麦堆上,草帘缠住他的腰,后背躬得像张满的弓。风稍弱些,他贴着草帘迅速打转,竹扫帚“啪”地拍下去,又用胸口死死压住。雨点子说来就来,刚开始还能数清,眨眼就成了雨帘。恒山大伯踩着水花跑过去,蓑衣往伍队长身上一甩,自己顶着油布冲进雨里,油布边角在风里扑棱得像翅膀。
我和孙和喜抬着半筐麦粒往仓库跑,雨点子砸得脸颊生疼。回头望去,伍队长和大伯的身影在雨幕里忽隐忽现,像两棵老槐树扎根在场中央。顾粉锁和伍桂香不知从哪冒出来,俩人顶着块破塑料膜,挎篮里的砖头晃得哐哐响,一滞一滑地往麦堆冲,裤脚早糊满了泥。
仓库门“吱呀”合上的瞬间,暴雨“哗啦啦”倾泻下来。屋檐下挤满了人,草帽檐坠着水帘,有人抹脸,有人拧衣摆,有人倒鞋里的水。顾粉锁的麻花辫散成乱草,发梢滴滴答答往下淌水,眼睛却亮得惊人,正和伍桂香比划:“就差那么一点,草帘就全飞了!”说着两人又把塑料膜往上拽了拽,遮住湿哒哒的衣裳。
恒山大伯摸出烟袋锅,火柴擦了好几根都没着,才发现连着烟丝早就潮透了。他叹口气把烟袋别回腰间,裤管还在往下滴水。我挨着妈蹲下,她身上混着雨水、麦香和汗味,鬓角的白发又添了几缕,沾着雨水贴在脸上。
雨停时,西边天空裂出道金边。伍队长和恒山大伯分站仓库两头喊:“都贴着边走!当心踩到场上!赶紧回家换衣裳!”顾粉锁蹲下身,捡起几粒泡湿的麦粒放进嘴里,腮帮子鼓了鼓。我们几个男生也跟着捡,麦粒没了清甜,嚼起来黏糊糊的,却有股说不出的踏实。
后来再回老家,看到晒场上盖起了新房子,水泥路平平整整,洋锡畚箕却没了踪影。可每逢雷雨天,我总觉得能闻到新麦香,听见木板掀拍打麦堆的“砰砰”声。恍惚间,又看见伍队长躬着背压草帘,恒山大伯的蓑衣在风里翻飞,还有顾粉锁咬着嘴唇拽麻袋的模样,全都浸在金黄的麦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