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心事

村口老井沉睡百年，石砌井壁爬满岁月痕迹，却在某个春夜被一抹绿意惊醒。起初不过是水面浮着片巴掌大的荷叶，颤巍巍地抖着新绿，在几场夏雨的滋润下，忽然撑开满池清凉，层层叠叠的翠色间，藏着未绽的心事。

王荷芬总在破晓时分来打水。晨光里，塑料桶磕着井沿，“咚”的一声惊起涟漪，荷叶上的露珠便顺着叶脉滚进水里，碎成满池细碎的光斑。她望着那抹新绿，总想起年轻时县城百货大楼橱窗里的翡翠镯子——那时丈夫攥着五个月工资，说等秋收就买给她，这一承诺却永远留在山洪暴发的矿洞里。

“荷芬婶！”阿霞踩着露水跑来，麻花辫上还插着栀子花，发梢沾着晨雾。小姑娘站在井台边，把脚丫子伸进水里晃悠，溅起的水花落在荷叶上，聚成晶莹的珠串，“您看这荷花啥时候开呀？”

王荷芬抹了把额角的汗，竹扫帚扫着井台边的落叶，枯叶打着旋儿飘进桶里。“急啥，等知了叫得最凶的时候，花就该全醒了。”她的声音带着井水般的凉，却在说起荷花时泛起涟漪。去年也是这般光景，荷叶间藏着个粉白的花苞，像极了孙女出生时攥着的小拳头，那是她在苦涩岁月里尝到的第一口甜。

日头越来越毒，芙蕖却愈发精神。花苞饱胀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裂开，花瓣边缘泛着层珍珠似的光晕，连傍晚的蝉鸣都变得温柔。王荷芬特意绕远路来打水，就为多看几眼。她想起丈夫走的那年，窗台上晾着晒干的艾草束，叶片边缘卷着岁月的光阴，却在缝隙里悄悄钻出几星金黄的蒿草花，也是这样倔强地开着，在绝望里开出希望。

花开那日，整个村子都沸腾了。这是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芙蕖初绽，便是许愿的吉时。粉白的花瓣层层叠叠，金黄花蕊托着晶莹露珠，在阳光下流转彩虹的色泽。孩子们踮着脚将硬币抛进池里，脆生生喊着“考大学”“得奖状”；祁大姐闭眼默念，王荷芬知道她在求祁顺大哥康复；就连平日里最沉默的老人，也拄着拐杖颤巍巍前来，将心愿托付给这池芙蕖。水面漾起的波纹里，她仿佛看见儿子离家那天的背影，行李箱轱辘碾过水泥路的声音，混着芙蕖的香气，一直飘到山外头。阿霞举着手机直播，屏幕里弹幕刷得飞快：“这是咱村的荷花仙子！”“快许愿，灵得很！”

王荷芬坐在井台边编绳结，红绳在指间穿梭，编进了半生的思念与等待。阿霞爸扛着锄头路过，往她脚边搁了一小塑料袋刚摘的山莓：“洗了再吃，别嫌脏。”打开一看，山莓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在阳光下泛着酸甜的红。小姑娘眼尖，立刻起哄：“爸，您偏心！给荷芬婶送山莓，都没给我留！”水面漾起的波纹里，王荷芬低头笑了，恍惚间觉得芙蕖的香气都甜了几分，却又在夜深人静时，被愧疚刺痛。

深夜，月光爬上窗棂，王荷芬摩挲着褪色的结婚照。墙外的南瓜藤在窗扇处探出头，卷须勾着窗框，叶片在月光下轻轻晃动。“我是不是该忘了？”她对着照片喃喃。瓷盆里的荷叶茶已凉透，水面浮着的莲子壳随呼吸轻轻晃动，像极了二十六年前那个雨夜，她抱着高烧的儿子在泥泞里狂奔时，田埂边疯狂摇晃的狗尾巴草，穗子上的露水甩在裤脚，点点滴滴，都是时光的印记。

阿霞看出了她的犹豫。一天午后，小姑娘神秘兮兮把王荷芬拽到自家后院，从枕头下掏出个红布包：“婶，这是我爸藏了三年的东西。”展开布包，里面是一个并蒂莲造型的银镯子，内侧刻着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他说等遇到能一起看荷花的人再送...”镯子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却灼得王荷芬眼眶发烫。

雷雨来得猝不及防。雨点敲得玻璃窗噼啪作响时，王荷芬一手攥着银镯子，一手翻到儿媳发来的翡翠镯子照片。手机震动，阿霞爸的语音带着电流声：“关好门窗，明早我来修遮雨棚。”雨声中，那株被她视作亡夫承诺化身的芙蕖突然在脑海中摇晃，她冲进雨幕。

积水漫过水泥路，头灯的光圈里，雨滴砸在水面溅起细密的银花。闪电劈开天幕的瞬间，她看见芙蕖歪倒在泥水里，花瓣有的散落到了井台边，凌乱得如同被揉皱的岁月。指尖触到冰凉的残叶时，身后传来熟悉的佯咳声，还有晃动着的手电筒强光——阿霞爸举着伞跑来，伞面大半遮在她头顶：“这么大雨还出来，摔着咋办？”

“这花...就像当年的...”王荷芬哽咽着，雨水混着泪水滑进嘴里。阿霞爸沉默着脱下外套裹住她颤抖的肩，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残败的芙蕖：“花能再开，人...也能。”他的声音像井壁的砖石，沉稳而坚定。

第二天清晨，阿霞捧着荷花瓣跑来：“婶，荷花没了……”王荷芬往电饭煲里添了把荷叶，厨房窗外，阿霞爸跨在人字木梯上修窗户遮雨棚，锤子敲击铁钉的声音和蒸汽一起漫开。他转头瞥见她的目光，咧嘴笑道：“修结实了，下次暴雨就不怕咯。”她低头摩挲着腕间的银镯子，突然觉得厨房的烟火气比往常更浓，那是生活重新燃起的温度。

中伏来临时，新的芙蕖开了半池。粉白的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曳，一顶顶莲蓬从绿叶间探出头来。王荷芬戴着遮阳帽剥莲子，手机震动，儿媳发来照片：商场橱窗里，翡翠镯子泛着温润的光，配文是“妈，暑假就接您来试戴！”

她正要回复，阿霞爸递来杯荷叶茶，她腕间的银镯子与杯沿轻轻相碰，发出清脆声响。王荷芬笑着给儿媳发语音：“谢谢你孩子，我已经有镯子啦！”阳光下，一对笑脸似并蒂莲与池中芙蕖相映成趣，时光仿佛在此刻定格。

暮色渐浓，炊烟袅袅升起。芙蕖的影子倒映在池水里，与天上的晚霞融成一片。阿霞爸背着竹篓来接她：“走，回家炖莲子汤。”身后传来阿霞的喊声：“婶！您看荷花都开啦！”王荷芬回头，眼眸里盛满了温柔。她轻轻挽住身旁人的手臂，看月光爬上芙蕖的花瓣，银白的光晕里，藏着一个农妇平凡又温暖的心事，也藏着一个小村庄生生不息的希望，在岁月的长河里，永远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