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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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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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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寻旧踪

李守仁退休后的第九个梅雨季,总爱站在阳台上看雨。雨水顺着晾衣杆蜿蜒而下,在楼下水泥地上砸出小坑,恍惚间竟与纺织厂车间里漏雨的声响重叠。他摩挲着褪色的厂徽,想起王叔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喉咙里呼噜作响:“老伙计,人老了……有些地方,再憋闷也别去。”

厂子离新家不过三站路,红砖墙上的标语“大干快上”还残留着半块红漆。李守仁特意挑了个工作日,想着避开上下班人流。门卫室里换了生面孔,年轻保安盯着他递过去的旧工作证,镜片后的眼睛像扫描仪似的上下打量。厂区里的法国梧桐倒是粗壮了不少,只是车间的铁门锁着锈迹,宣传栏里贴着的“优秀员工”照片,没一个他认识的。

会计室的门虚掩着,计算器按键声和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李守仁刚探进头,正对着门的小姑娘就脆生生问:“您找谁?”角落里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抬头,镜片反光遮住了眼神:“老同志,办事去行政楼。”他张了张嘴,想说自己曾在这里画了三十年的账本,最终只是摆摆手退了出来。走廊尽头的茶水间,不锈钢饮水机咕嘟冒泡,取代了当年搪瓷缸子碰撞的叮当声。

表弟家的饭店开在商业街,霓虹灯招牌把整条街照得通红。李守仁攥着塑料袋里的山核桃,在门口踌躇许久才推门。包厢里中央空调凉风习习,表弟西装革履地举杯:“表哥难得来,必须喝好!”话音未落,手机铃声突兀响起,表弟赔着笑:“实在对不住,北京来的大客户。”李守仁盯着满桌的龙虾鲍鱼,突然想起小时候两人偷摘桑葚,被看园子的老头追着跑的光景。

回家的公交正穿越隧道,李守仁望着窗外一盏又盏向后远去的灯,想起表嫂上周在菜市场的眼神。当时他想帮忙提菜,表嫂往后退了半步,塑料袋勒红的手指蜷了蜷:“不用不用,您留着力气遛弯儿。”这话轻飘飘的,却像根细针,扎得他眼眶发烫。

同学聚会的请柬印着烫金大字,班长在电话里嗓门洪亮:“老李!当年咱们篮球队可就差你了!”李守仁翻出压箱底的中山装,对着镜子反复将领口熨平。酒店大堂的水晶吊灯晃得人睁不开眼,推开门的瞬间,此起彼伏的“李哥”“老同学”砸过来,却像隔着层毛玻璃。

酒过三巡,有人炫耀儿子在硅谷的别墅,有人掏出紫砂壶讲茶道。李守仁想和同桌的老周聊聊当年翻墙看电影的事,老周却被几个老板派头的同学拉着合影。角落里的老陈头发全白了,捧着茶盅小声说孙子上了重点中学,没人抬头应和。散场时大家互相拍着肩膀约下次,李守仁攥着印满二维码的名片,在夜风里站了许久。手机屏幕亮起新消息,同学群发了条拼团链接,很快被“哈哈”和表情包淹没。

日子慢慢有了新模样。清晨五点,李守仁跟着菜市场的早市苏醒。卖豆腐的老王认得他,总多给半勺豆腐脑;街角修鞋的老张,会在他等鞋时分享新钓的鲫鱼做法。雨天他窝在藤椅里,收音机里正播着单田芳沙哑的评书。老伴端着刚榨好的果汁走来,玻璃杯外壁凝着细密的水珠,酸甜的气息混着老式收音机的电流声,在屋子里轻轻流淌。她把垫子往他腰后又塞了塞,织毛衣的银针在微光下和着窗外的雨声,有韵律地一闪一闪的。

楼下的玉兰开了又谢,李守仁渐渐明白,有些热闹像烟花,绽放时璀璨,散尽后只剩冷清。他不再执着于推开那些虚掩的门,反而在琐碎的日常里尝到了甜味——晨练时帮邻居搬花盆,收到的感谢带着露水的清新;在社区教孩子们打算盘,童声朗朗比任何聚会都动听。

2024年中秋节后的第二个黄昏,李守仁又站在阳台上。夕阳把晾衣杆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地映在对面墙上。他忽然想起王叔临终前的话,此刻才真正懂了:人老了,不是世界变小了,而是学会了在有限的方圆里,守着细碎的温暖,把日子过成一坛陈年的酒,越品越有滋味。那些未推开的门,未说出口的话,终究成了岁月里最好的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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