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宏逸的头像

宏逸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6/20
分享

时光里的螺丝纹

巷尾的糖炒栗子铺换了新招牌,“老手艺现炒”的红幅在风里晃荡时,王建国正蹲在阳台角落擦工具箱。锈迹斑斑的铁皮盒打开,螺丝刀柄上“芳”字的刻痕还在,只是当年能在螺丝帽上雕花的手,如今握起工具来总有些发颤。

1983年的纺织厂车间,机器轰鸣声像永不停歇的潮。二十岁的王建国是钳工班最拔尖的徒弟,师傅夸他“手里有准头”——他能凭手感把螺丝拧到恰到好处,用细砂纸在螺帽上磨出整齐的纹路,甚至偷偷在给李芳修表时,在表的后盖上刻了朵小月季。那时李芳在厂办当文员,浅蓝色围巾总在领口飘着,路过车间时,他总会假装低头调机床,余光却跟着那抹蓝走老远。结婚那年,厂里分了间十二平米的宿舍,他用边角料焊了张铁花床,床头焊了朵立体的月季,床脚刻着两人的结婚日期。“以后日子就像这铁床,结结实实的。”他擦着焊枪上的烟灰,抬头看见李芳抱着红布喜被站在门口,围巾上沾了点铁屑,却笑得比厂门口的月季还甜。后来儿子出生后,他在工具箱最底层藏了个铁盒,里面是李芳怀孕时爱吃的水果糖纸,还有儿子百天照——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吾儿如螺丝,终要拧进自己的人生。”

退休前的那场事故,像道突然落下的闸。王建国在机床前摔了一跤,膝盖半月板撕裂,工具箱从此锁进了阳台角落。从“王师傅”变成“老王”,他的话越来越少,直到有天在小区看见穿校服的学生,突然想起儿子初中那年数学考砸,他抄起鸡毛掸子追着跑,结果惊得李芳把刚蒸好的米糕摔在地上——白白的糕体裂成两半,像极了他后来越来越暴躁的脾气。家里的氛围渐渐变了,他开始盯着电视里的财经新闻骂街,看见邻居家孩子升职买房就摔茶杯,甚至在楼上小孩练琴时,把保温杯砸向天花板。李芳的围裙上总是沾着面粉,像层去不掉的霜,直到那天他突然栽倒在沙发旁,指尖还攥着半片降压药,才在救护车的鸣笛声中,看见妻子眼里从未有过的慌乱。

ICU外,儿子翻出了那个铁盒子。红绸布包着的笔记本里,藏着1985年的雪夜:“芳说我焊的铁花床太硬,偷偷垫了棉褥子,半夜摸她的手,比我的焊枪还凉。”2000年的秋:“儿子考上高中,我偷偷去学校看他,见他在操场跑圈,背影像极了当年的自己。”李芳摸着那些被汗水洇湿的字迹,想起上个月偷偷把他的降压药换成进口药,他板着脸说“浪费钱”,却在深夜看见他对着说明书上的英文拼音,一个字一个字地查“precision”——那是他年轻时挂在嘴边的“精准”。

出院后,王建国开始躲在阳台擦工具箱。李芳在他床头柜摆了盆多肉,叶片肥厚,顶端凝着层白霜,像极了她围裙上的面粉,又像他鬓角新添的白发。他嘴上嫌“占地方”,却每天清晨用喷壶浇水,水珠落在叶片上,他会用指尖轻轻拨弄,像当年拨弄螺丝帽上的刻痕。深秋的雨打在玻璃窗上,啪嗒啪嗒的,他翻出压在箱底的合影——1983年的纺织厂门口,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李芳别着朵栀子花,身后的梧桐树正落金雨。“你看那时的你,围巾系得歪歪扭扭。”他指着照片笑,笑纹里盛着几十年的光阴。李芳忽然想起,结婚三十周年那天,他偷偷去商场买了条新围巾,湖蓝色,和当年那条一模一样,只是标签上多了行小字:“给我的‘精准’女士。”

现在的王建国,会跟着李芳去菜市场。他蹲在菜摊前帮她挑白菜,指尖敲着菜帮子:“老张,这颗叶子有点卷边,能不能便宜两毛?”阳光穿过菜市场的塑料棚,落在他斑白的头发上,像落在机床操作台上的晨光——当年那个能在螺丝帽上刻字的年轻人,如今正把对生活的“精准”,换成了帮妻子省下一毛两毛的细心。

暮春的风里,纺织厂旧址拆迁了。王建国带着工具箱去看,断墙上“安全生产”的红漆字还在,墙角长着几株月季,开得稀稀落落。他蹲下在废墟旁,捡起颗生锈的螺丝,用砂纸慢慢打磨,渐渐露出底下模糊的刻痕——那是当年他和徒弟们比赛时刻下的“王”字,如今被岁月磨得发钝,却依然能看出笔锋里的年轻气盛。“爸,回家吧。”儿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转身时,看见李芳站在不远处,新围巾在风里飘着,像片蓝色的云。夕阳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满是碎砖的地上,像幅被岁月揉皱的画。

回到家,王建国把那颗螺丝摆在多肉盆栽旁。螺丝刀柄上的“芳”字,和螺丝上的“王”字,隔着几十年的光阴,静静相对。窗外传来巷尾糖炒栗子的焦香,混着厨房炖梨汤的甜,在暮色里织成张温柔的网。他忽然明白,人生就像颗拧进时光里的螺丝,曾经追求的“精准”与“棱角”,最终都化作了藏在细节里的温柔——是妻子围裙上的面粉,是儿子书包上的补丁,是铁盒里泛黄的糖纸,是那些被怒潮冲散却又沉淀下来的,最朴素的爱。

如今的夜晚,王建国不再盯着电视骂街。他会坐在台灯下,用放大镜看李芳的老花镜,帮她调整镜腿的螺丝;会在儿子去加班时,把热好的牛奶放在玄关,旁边压着张字条:“开车慢些,螺丝拧稳了才不出错。”而李芳总在他擦工具箱时,默默递上块干净的抹布,布角上绣着朵小月季——和当年春天,他刻在手表后着上的花,一模一样。

巷尾的梧桐树又黄了。王建国站在阳台,看着楼下李芳和卖菜的老张头打招呼,围巾上的白霜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螺丝,刻痕硌着掌心,像段永远不会褪色的时光。原来人生的怒潮,终究会退成温柔的细流,而那些藏在螺丝纹里的爱,早已在岁月里拧成了最坚实的锚——让这艘在时光里颠簸的船,始终知道,岸的方向,从来都是彼此眼里的光。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