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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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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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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前雪

老周蹲在巷口的石墩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杆是根老檀木,磨得发亮,跟他身上洗得泛白的蓝布夹克衫一样,透着股子旧年月的稳当劲儿。巷子里的人都知道,这老头是从局里退下来的,早年当过副局长——搁别人那儿,怎么着也算个“官”,可老周不端架子,见着卖豆腐的张婶儿会帮着搬木盘,遇着放学的孩子会把石墩让出来,裤兜里常年装着水果糖,见着孩子就笑眯着眼塞一颗。

“周叔,您又在这儿歇着呐?”卖杂粮煎饼的小李蹬着三轮车停在跟前,车把上挂着的小喇叭正循环播着“杂粮煎饼,现做现卖”。老周掐了烟,顺手帮他扶了扶歪了的酱料盒:“今儿生意咋样?”小李絮絮叨叨说着早上多卖了十份饼,老周就这么蹲着听,时不时插句“老百姓日子稳当最重要”,尾音拖得老长,像巷口那棵老槐树的影子,舒展又实在。

隔壁单元搬来个新住户,听说在街道办谋了个差事,头回见着老周,腰板挺得笔直,握手时指尖翘着,生怕沾了老周手上的烟味:“周叔,以后巷子里的事儿,您多跟我念叨念叨。”话是这么说,可打那以后,见着老周蹲石墩上,他顶多远远点个头,转身就跟旁边开小卖部的王姐说:“退休的官儿,还这么爱扎堆,掉份儿。”王姐抿着嘴笑,没接话——她记得上个月自家孙子发烧,老周顶着大雨跑了三条街帮着买退烧药,鞋帮子全泡烂了。

巷子里的矛盾,多是些鸡毛蒜皮。三楼的赵婶儿晾被子滴了水,滴在一楼老孙头的盆景里,俩人气呼呼地堵在楼道里吵。新住户背着手过来,咳嗽两声:“都别吵了,按规定来,晾被子不能影响楼下。”赵婶儿嘴快:“啥规定?你说了算?”两边吵得更凶了。老周蹲在石墩上听完热闹,慢悠悠起身,从兜里摸出两颗糖,塞给旁边看热闹的小孩,这才踱过去:“赵妹子,你家被子要是滴了水,咱找个夹杆架高些,老孙大哥的盆景,咱往窗台挪挪,这不就错开了?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谁家没个需要搭把手的时候?”说着又扭头对新住户笑:“小伙子,咱基层办事,得先把人心捂热乎了,对不对?”那年轻人脸涨得通红,嘟囔着“我去拿夹杆”,转身跑了。

老周的儿子在外地做生意,听说挣了不少钱,可老周依旧住着八十年代的老楼房,家里连个像样的沙发都没有,来客人了就坐木凳子。有回儿子开车回来,非要接他去住别墅,老周眼一瞪:“住那么宽敞干啥?巷子里的人喊我喝个茶、下盘棋都方便。”儿子无奈,只好往家里塞了套高档茶具,老周转手就送给了张婶儿——她男人爱喝茶,家里却连个好茶壶都没有。

反观巷口开五金店的老陈,最近总爱往自己车上贴“某某商会会员”的标志,逢人就说自己跟哪个老板吃过饭,袖口的商标舍不得剪,明晃晃露在外面。有回老周去他店里买钉子,老陈正对着手机大声嚷嚷:“王总啊,这事包在我身上!”挂了电话,见着老周,立马挺直了腰:“周叔,您买啥?便宜给您算。”老周看着他手腕上新买的金表,笑了笑:“不用便宜,该多少是多少。”出门时听见老陈在里头跟伙计嘀咕:“退休的官儿能有啥人脉,还不如我认识的老板多。”老周没回头,鞋底子踩在水泥板上,发出细碎的响。

深冬那场雪下得急,巷子里积了半尺厚的雪,老周戴着棉手套,扛着铁锹出门扫雪。新住户穿着羽绒服跟在后面,手里的扫帚举得老高,却没怎么使劲。老陈开着车想出门,车轮在雪地里打滑,急得直按喇叭。老周放下铁锹,招呼巷子里的几个男人一起帮忙推车,鞋跟踩在雪地上咯吱作响。车推出来了,老陈摇下车窗,往地上扔了几包烟:“谢了啊,回头请你们下馆子!”老周没捡,拍了拍手上的雪:“请客就免了,往后下雪,咱一块儿把巷子扫扫,省得老人小孩滑倒。”

雪越下越大,老周蹲回石墩上,摸出旱烟杆,烟袋锅里的火星明灭。新住户扫了会儿雪,见老周在那儿歇着,犹豫了半天,还是凑过去坐下——石墩上的雪被老周刚才扫过,干净利落。“周叔,”他搓了搓手,哈出一口白气,“您说为啥有些人当了点小官,就爱端架子?”老周吧嗒了口烟,烟味混着雪气漫开来:“人啊,心里越空,越怕别人瞧不上,就跟那半瓶子水,总爱晃荡。真见过世面的,知道山外有山,反倒把自己放低了——你看这雪,落下来平平坦坦,不压着谁,不垫高谁,可整个巷子都暖烘烘的。”

年轻人没说话,盯着地上的雪发呆。远处,小小李的三轮车又响着喇叭过来了,张婶儿拾着刚蒸好的馒头喊老周去拿,老陈的五金店门口,有个老太太在问有没有防滑的脚垫……雪粒子打在老周的夹克衫上,他伸手掸了掸,又摸出颗水果糖塞给跑过来的小孩,笑声混着雪影,在巷子里飘得老长。

暮色渐浓,石墩上的两个人影渐渐模糊,唯有老周的旱烟杆还在忽明忽暗,像一颗落进人间的星,不耀眼,却暖得扎实。这巷子里的日子,就这么在高低错落的人情里流淌着——有人踮脚想望高,有人弯腰把路平,而真正的体面,从来不在头衔上,不在财富里,只在这一蹲一起、一来一往的烟火气里,落得实实在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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