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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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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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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船者说

老周蹲在巷口石墩上,烟袋锅在指缝间明灭如半块烧红的煤渣。旱烟混着梧桐叶的焦苦气,漫进他磨得发亮的藏蓝工装袖口——那是件穿了二十年的老衣裳,领口磨出毛边,却还留着早年当车间主任时,在机床前弯腰调试的利落版型。他总盯着巷尾追跑的孩子,看他们举着树枝当船桨,在水泥路上“划”向假想的对岸,忽然就吧嗒着烟袋笑了:“这年头,人跟船一个理——过了岸,总得给后来人留把桨。”

租住他隔壁的小陈,帆布包磨出了线头,鞋帮子的胶开裂了两寸长。老周知道她每天天不亮就往人才市场钻,像极了当年自己捧着技术革新奖状,在厂门口等领导的模样。那天她蹲在废品摊帮他捆纸箱,指尖被尼龙绳勒出红痕,他塞给她个冷透的馒头,指节敲了敲纸箱上“竞争上岗”的红漆字:“九八年厂子改制,厂长带着科室的人先‘过河’,回头说我们‘技能过时’——可流水线卡壳那晚,是谁蜷在检修口焊了四个小时?”馒头的麦香混着纸箱底的霉味,她看见他掌心的茧子层层叠叠,虎口处的烫伤疤像片蜷曲的枯叶——那是他三十二岁那年,为抢修机器钻进狭窄检修空间留下的印记。

后来小陈进了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位上的咖啡罐堆成了塔,罐底还凝着没擦净的褐色渍印。部门经理总说“年轻人要靠本事游过河”,手腕上的手表却总在开会时闪着冷光。直到那天在茶水间,她听见有人压低声音:“张经理能进来又有今天,全靠董事长家的亲戚搭线。”咖啡机的嗡鸣忽然变了调,她想起老周说的“藏船”——那些先上岸的人,总把“努力”挂在嘴边,却把载他们过河的“船”锁进了芦苇荡深处。父亲在工地摔断腿的夜,她蹲在楼梯间听着母亲的啜泣,指尖划过手机屏幕上“加班通知”的红点,忽然想起老周的铁皮三轮车——他总把收来的旧书报按类别码好,说“每样东西都该有个归处,人也一样”。

老周躺在社区医院的加床上。消毒水味呛得人鼻子发酸,他却攥着个蓝布包,布角还沾着收废品时蹭的玻璃胶。护工说他凌晨就盯着门口,喉咙里呼噜呼噜响,像有片没化的雪堵在胸口。小陈赶到时,看见他瘦得颧骨凸成了山,可攥着布包的手还在抖——那是他花了三晚,用修鞋的线缝了又缝的包,拉链头还缠着他去年扎伤手指时的创可贴残片。“丫头……”他哑着嗓子把包塞给她,掌心的茧子刮过她手背,“底下压着的,是那年评先进的奖状……”泛黄的纸片边缘卷着毛,“先进生产者”的红章上,还留着他领奖时蹭的机油印——那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船桨”。窗外的梧桐叶扑簌簌落,打在玻璃上像他从前敲烟袋锅的节奏,最后一口气息呵在她手上,温温的,像巷口深秋里,他硬塞给她的热乎馒头。

如今小陈的书桌角,老周的奖状装在透明相框里,阳光斜照时,能看见纸页间细密的折痕——那是他无数次在废品摊的路灯下,偷偷翻开又折起的痕迹。楼下的窄巷依旧热闹,卖早点的王阿姨会给晚起的她留个刚蒸的包子,扫街的李大叔看见她拎重物,会把小斗车往路边挪半尺。她忽然懂了,老周说的“藏船”从来不是结局——这世上总有两种人,一种把船藏进阴影,说“河只能靠游”;另一种哪怕自己泡在水里,也要把桨柄磨得光滑,递向每个挣扎的人。

暮色里,新收废品的师傅喊她帮忙搬纸箱,车斗里露出半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脊上贴着老周当年写的小纸条:“姑娘,硬骨头是练出来的,不是泡在水里憋出来的。”她望着巷口摇晃的路灯,忽然觉得那些藏在芦苇荡里的船,终会被时光冲淡影子,而岸边递来的桨,却会在每个过河人心里,长成永远不沉的渡口——就像老周的奖状,就像他缝了三夜的蓝布包,就像这巷口永远温热的烟火气,让残酷的河面上,始终漂着一片带着体温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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