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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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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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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板上的海风声

退休后闲来收拾旧物,樟木箱底翻出件褪色的海魂衫。袖口磨出的毛边像圈蜷曲的海藻,凑近闻,咸腥气顺着呼吸钻进来——那是南海的风,浸了二十四年潮,还在布料纹路里打着旋。

十九岁当炮艇水兵,值夜岗后总爱折腾。从旧救生圈抽出细尼龙绳,接长买菜的竹箩筐,贴着舷边沉进水里捞扒皮鱼,还有半透明的水母。炮长发现时,我正攥着绳子往上提,半筐的银蓝在浪里跃动。“不按时作息,罚站半小时。我也有责任。”他说着,陪我在后甲板站成了两尊剪影。海风灌进领口,凉丝丝的,手心却留着水母滑腻的触感,像攥着块正在融化的月光,稍一松劲就会从指缝溜走。

后来上军校,队列训练的间隙,总爱蹲在操场角落看蚂蚁。穿深蓝卡其军服的学员踢着正步从面前过,皮鞋跟砸地的声响震得地面发颤,蚂蚁们照旧搬着朽木屑,触角碰着触角,走得不慌不忙。被区队长拽起来训斥时,我低着头,靴底碾过的草叶汁在裤脚洇出墨绿,心里却记着那只扛着三倍身大碎屑的蚂蚁,它倒退着爬坡的模样,比战术地图上的箭头更让人难忘——原来微小的执着,也能在震耳的正步声里站稳脚跟。

二十四岁成了快艇艇长。艇小,带水翼,快起来每秒能飞二十七米,慢下来就在浪里颠得人骨头疼。有次避台风出航,为避开扎堆的渔船,只能低速顶浪。巨浪把罗盘都晃松了,全艇人紧抓扶手,有的吐得天昏地暗,信号兵老郑却蹲在雷达架下,给只海鸥喂食。“翅膀受了伤,撞在报务天线上的。”他用绷带缠了海鸥的翼,装在空压缩饼干盒里,掌心撒着饼干渣。“二战位胆汁都吐出来了,还顾着鸟?”有人嘟囔。老郑没抬头:“它跟咱一样,都是在海里讨生活的。”那海鸥后来跟着快艇盘旋了四天,直到我们靠岸,才歪歪扭扭往远海飞,翅膀扇动的声音,像片撕碎的白帆。

守西沙那三年,岛小得走三步就踩着海。夏天日头把沙滩烤得烫脚,人一年要脱三层皮。警通连的战士在礁盘上种西瓜,把连长从大陆带回的泥土铺在珊瑚渣上,沙子掺着鸟粪当肥料,浇的是房顶接的雨水。西瓜长到拳头大就不肯再长,剖开时皮厚得能当瓢,红肉沙沙的渗着黑籽,甜得人舌尖发颤。新兵啃着啃着哭了,说“从来没吃过这么难吃又这么好吃的瓜”。我们都笑,笑声惊飞了麻枫桐树上的鲣鸟,扑棱棱掠过浪尖,把海声都撞碎了。

调到院校机关后,每天对着公文报表,倒常想起甲板上的风。有次去学员队检查,见宿舍窗台上摆着排玻璃瓶,瓶里养着海沙——有的掺着贝壳碎,有的混着珊瑚渣,标签上写着不同岛名。“出海实习时攒的,”学员说,“熄灯前看沙粒在灯光下闪,就像看见岛上的星星。”我摸着瓶壁的细痕,忽然想起守岛时看小螃蟹打洞,它们在沙里钻得飞快,任海水漫过穴口,总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转业到地方,西装革履坐在办公室,却总想起炮艇上的绳结。有次开会到深夜,年轻人对着PPT唉声叹气,我忽然说起学打“跳板结”的事:“看着复杂,就绕三个圈,关键是拽紧时得留三分劲,不然海风一吹就松。”他们愣了愣,后来有人说,那天讲的绳结,比任何战略分析都让人踏实。

如今退休在家,鱼缸里养着十条小热带鱼,黑、绿、红、黄、白五种颜色,每色两条,寓意五行相生。去年去海南,捡了几颗小贝壳带回放进缸里,小鱼们忽然灵动起来,绕着贝壳游,尾鳍扫起细沙,像在跳当年艇上的水兵舞。老伴说:“有了海的气儿了。”

前几天老战友来,从包里掏出个旧酒瓶。“西沙的珊瑚,西沙的海水。”他晃了晃,瓶里的蓝在阳光下漾开,沉着的珊瑚像块凝固的浪。“当年守岛,你说咱图啥?”他摩挲着瓶身,鬓角的白霜比珊瑚还亮。我没说话,指了指鱼缸——小鱼正围着虎斑贝壳打转,尾巴拍得水面簌簌响。

其实很多事,哪需要“意义”来打底。炮艇上捞水母的箩筐,军校操场边的蚂蚁,西沙礁盘上的西瓜,鱼缸里的小鱼,还有这瓶“陈年老酒”——它们是抓不住的风,留不下的浪,是二十四年军旅里被称作“没用”的瞬间。可正是这些瞬间,像军港码头的海蛎子,把生命牢牢吸附在时光的岩礁上,让每个平凡的日子都有了沉甸甸的分量。

傍晚的风从阳台钻进来,带着鱼缸里的潮气。我摸了摸海魂衫,袖口毛边蹭着掌心,像触到当年37炮的炮栓,冰凉里藏着温度。手机屏亮了,孙女儿抱着尤克里里笑,说刚拿了比赛第二名,正准备冲刺全国百花奖。她拨弦的声音顺着电流飘过来,像极了当年海浪拍击艇身的节奏。

原来所谓意义,从不是功劳簿上的字。是甲板上听过的风声,喂过的海鸥,种过的西瓜;是认真对待过的每一个当下。这些事成不了勋章,换不来掌声,却会在某个寻常黄昏,让你忽然明白:活过的每一秒,都已是最好的证明。

就像那瓶西沙的海水,不必滋养谁,不必映照谁,只消盛着那片海的记忆,就够了。风过时,瓶身晃出细碎的响,那是二十四年的浪,还在轻轻拍打着今天的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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