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搬进这条巷子时,秋阳正把梧桐叶晒得半干。他背着半旧的帆布包从公交车上下来,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根浸在暮色里的电线杆。邻居们后来总说,那天他穿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领口熨得笔挺,手里那串黄铜钥匙攥得发烫,叮当作响地旋开302室的门锁时,墙根的蟋蟀都停了声。
那间屋子空了快半年,前租客是对爱唱卡拉OK的小年轻,墙皮上还留着钉子拔出后深浅不一的坑,像没长好的疤。老陈花了整三天收拾,先调腻子找平,再用砂纸把墙磨得摸不出毛刺,最后刷上米白色的乳胶漆,还在阳台摆了两盆绿萝。他做事时总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眼睛,只有手腕转动时,上海牌手表的金属表带会跳一下光,落在新擦的窗玻璃上。
对门的张阿姨端着糖水敲过门时,老陈正在擦窗户。袖子卷到肘弯,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像老竹的筋络。"新来的吧?"张阿姨把碗递过去,银耳莲子的甜香漫过来,"尝尝,刚炖的。"他愣了愣,双手在蓝布围裙上蹭了蹭,接过碗时指尖碰到瓷边,像被灶火燎了下似的缩回去。"谢谢阿姨。"声音不高,带着点砂纸磨过木头的沙哑。
张阿姨后来常跟牌友念叨,这老陈是块捂不热的石头。每天早上六点半出门,帆布包上"机床厂"三个字洗得快成了影子,傍晚五点半准回来,手里不是块嫩豆腐,就是把带泥的青菜。有次下暴雨,她在阳台收衣服,看见老陈站在公交站台下,别人都踮着脚往车门挤,他倒好,等最后一个人挪上去,才慢悠悠地抬脚,裤脚溅了泥点子也不拍。
机床厂的李主任最懂他。车间里的大老爷们闲下来就凑成圈,烟卷明灭间能把张家媳妇李家娃聊成评书。老陈从不凑过去,他的工具箱里总备着块干净的棉纱,机床歇口气的功夫,就一遍遍擦那些钢铁零件,擦得能照见自己的影子。有回新来的学徒递烟,他摆摆手:"戒了。"学徒追问啥时候学会的,并肩从厂外一直走到车间,半天从喉咙里滚出句:"从没学会过。"
那年评上先进,庆功宴摆在街口的家常菜馆。包厢里酒过三巡,有人拍着桌子喊老陈讲两句。他站起来,手里还攥着没开封的餐巾纸,脸涨得像熟透的苹果:"都是该做的。"说完就坐下,低头扒拉米饭,米粒沾在嘴角也没察觉。后来有人起哄灌酒,他把玻璃杯往前推了推:"我以茶代酒。"满桌的喧闹突然卡了壳,有人撇着嘴转开脸,李主任却在心里叹——这老陈,是真不懂逢场作戏,还是压根瞧不上?
冬至那天在菜市场撞见王磊,对方穿件貂皮大衣,金链子在脖子上晃得人眼晕。"哟,陈默!"王磊的巴掌拍在他背上,震得他手里提着的五花肉都颤了颤。老陈认出是高中时总拉着人翻墙去网吧的班长,王磊说下个月同学聚会,说啥都得去,"张倩也来呢,当年她总借你橡皮......"话没说完,老陈已经转身,背影在攒动的人头里缩成一小团,像颗被踩进泥里的石子。
夜里躺在硬板床上,天花板的裂纹在月光下活了过来,蜿蜒着流成条河。他想起高中教室,阳光斜斜地切在课桌上,张倩的麻花辫垂在他胳膊旁,飘着蜂花洗发水的香味。王磊总拿这个打趣,每次他都把脸埋进书本,耳朵红得能滴出血。后来张倩考上南方的大学,听说嫁了个开公司的,朋友圈里全是游艇和香槟。他摸了摸床头柜上的相框,母亲的黑白照片里,嘴角弯着浅浅的笑,像在说他傻气。
母亲走那年他刚二十,弥留时枯瘦的手攥着他:"阿默,别学你爸,总想着一锄头挖个金元宝,安稳日子最经活。"父亲是个赌徒,把家底输光后躲在外面三年,回来时瘦得只剩把骨头,没熬过冬就没了。母亲在纺织厂蹬了十年三轮车,手上的茧子比核桃还硬,却总说:"咱不跟人比高楼大院,锅里有热饭,身上有暖衣,就够了。"
他活得是真扎实。每月工资到账,先往存折里存一半,剩下的除了柴米油盐,就是清明去给母亲坟前换束野菊。有人给介绍过对象,说是小学老师,笑起来有俩酒窝。见面那天在公园长椅上,女方问他爱好啥,他想了半天才说:"修东西。"女方捂着嘴笑:"修彩电还是冰箱?"他认真地数:"收音机,自行车,厂里的车床......"后来媒人捎话说,姑娘觉得他太闷,像口深井,扔块石头都听不见响。
老陈不觉得闷。周末早上太阳刚爬上窗台,他就把旧收音机拆成零件,在桌上摆得横平竖直,像列队的士兵。阳光透过纱窗筛下来,落在他手背上,暖得能孵出小鸡。修好了就敲对门的门,张阿姨总在藤椅上打盹,听见收音机里评剧的调门,眼睛立马亮起来:"阿默,你这手艺能开铺子了!"咿咿呀呀的唱腔从301室漫出来,缠在巷口的梧桐枝上,连麻雀都停了叫。
有天半夜被砸门声惊醒,张阿姨的小孙子烧得满脸通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陈套上衣服抱着孩子径直往医院跑,深秋的风灌进领口,冻得他一激灵,可怀里的小身子烫得像团火。挂号、缴费、取药,他像台上了发条的钟,把事情办得滴水不漏。直到护士把针头扎进孩子手背,他才靠在走廊长椅上喘气,额头上的汗砸在地板上,洇出个小小的深色圆点。孩子爸妈赶来时,正看见他给孩子掖被角,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玻璃。
"阿默,你真是......"张阿姨抹着眼泪,"你一个人过日子,身边连个搭把手的都没有......"老陈摇摇头,从口袋里摸出个苹果,是早上买的,表皮皱巴巴的,他用袖口擦了又擦,递过去:"给孩子留着,醒了能啃两口。"
去年冬天机床厂裁员,李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说能调去后勤做管理,就是得陪客户喝酒。"不了。"老陈的手指抠着工具箱边缘,漆皮被蹭掉一小块,"我还是在车间吧,哪个岗位缺人,我就去哪个。"最后他留下来了,帆布包换成厂里新发的,印着"安全生产"四个红漆字,每天六点半准时出现在巷口公交站台,影子车灯照得笔直。
除夕夜巷子里飘着饺子香,老陈给自己煮了碗白菜馅的,对着母亲的照片倒了杯热水。"妈,厂里发了年终奖,给您换了块青石碑。"热气模糊了眼镜片,他夹起个饺子,"味道还行,就是没您调的馅鲜。"窗外的烟花炸开时,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安安静静的,像株在墙角扎根的仙人掌,不惹眼,却活得瓷实。
开春王磊又打电话,说聚会改在周末,"全班就差你了。"老陈正给车床换齿轮,油污在指甲缝里嵌成了黑泥。"厂里忙。"他对着听筒说。王磊在那头叹气:"陈默,你这日子过得跟苦行僧似的,不抽烟不喝酒,连老同学都不搭理,图个啥?"
老陈没接话,挂了电话继续拧螺丝。车床的齿轮咬合得严丝合缝,转动起来发出沉稳的嗡鸣,像爷爷那座老座钟的心跳。他想起刚进厂时师傅说的:"机器这物件,你对它上心,它就对你实在,从不跟你耍花腔。"这话他记了二十几年。
傍晚路过巷口花店,买了束向日葵。回到家插进玻璃瓶,摆在母亲照片旁边,金黄的花瓣齐刷刷朝着窗户,像群追着阳光跑的孩子。他坐在藤椅上打开收音机,《花为媒》里张五可的唱腔刚起,清亮亮的绕着屋子转了圈,从敞开的窗户溜出去,落在抽芽的梧桐枝上。
树影在窗台上晃啊晃,老陈的嘴角慢慢翘起来,像母亲照片里的模样。他心里清楚,这人间的活法有千万种,有人爱热闹,就有人喜清静。他的日子或许在旁人眼里寡淡,可就像车间里那台老车床,内里的齿轮早磨出了最熨帖的弧度,每一声转动,都是安稳的回响。
夜色漫进巷子时,302室的灯亮了,昏黄的光从窗帘缝里漏出来,像黑夜里的一颗星,不扎眼,却足够暖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