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窗棂时,银杏树的影子正斜斜搭在巷口的青石板上,叶缝间漏下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碎金。王阿婆挎着竹篮从巷尾走来,篮子里卧着几颗沾着露水的青菜,竹篮把手磨得发亮——那是她用了十几年的老物件。路过董家门前,她先弯腰捡起脚边一片卷边的银杏叶,塞进围裙口袋里(攒着给巷尾扎羊角辫的小丫头做书签),才习惯性地朝那扇紧闭的木门瞥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这扇门,已经三天没开过了,门墩上积的银杏叶都能盖住半只脚。
王阿婆是巷子里的“守巷人”,每日天刚亮就会提着竹扫帚出来,把巷口的银杏叶扫成整齐的小堆。春秋季叶密,她得扫两趟,一趟在晨光刚染亮树冠时,扫净早行人的路;一趟在日头升到屋檐角时,把新落的叶子归拢,堆在墙根下,等晒干了给隔壁张爷爷当引火的柴。董明没“懒”在家之前,还会在她扫第二趟时出来,靠在门框上看她扫叶,偶尔打趣:“阿婆,您这扫帚比我爷爷的拐杖还勤快。”那时王阿婆会直起腰,用袖子擦把汗,笑着回:“树都知道按时长叶落叶,人哪能比树还懒?”可现在,董家的门始终关着,连她扫叶的沙沙声,都像是被那扇门吞了进去,没半点回响。
董家的后生叫董明,是巷子里少有的读过大学的年轻人。三年前他揣着毕业证回来时,皮鞋锃亮,衬衫领口挺括,路过王阿婆扫叶的地方,还会停下帮她拎会儿竹篮,说要在家乡干一番大事业,“到时候给巷子修个新的石牌坊,上面刻上咱巷的名字”。街坊们围着他夸,说董家总算出了个有出息的,王阿婆也跟着笑,把口袋里最完整的一片银杏叶递给他:“小伙子有志气,可得像这叶子似的,落地都得漂漂亮亮的。”可这“大事业”,终究只停在了嘴上。起初他还每日早起,坐在书桌前写写画画,说是要做个什么“计划书”,偶尔开窗透气,能看见他伏案的影子映在窗纸上。王阿婆扫叶路过,会故意把扫帚声放轻些,怕扰了他。可没过多久,那窗纸上的影子就没了,书桌渐渐被零食袋子和没洗的碗筷堆满,再后来,他索性连门也懒得出了,每日睡到日上三竿,醒来便抱着手机刷视频,饿了就点外卖——外卖小哥把餐盒放在门口,喊一声“董先生取餐”,门里只传来含糊的应答,半天不见人出来。王阿婆扫叶时,总忍不住把他门口的外卖盒往墙角挪挪,怕挡了路,那些盒子堆得高了,风一吹就晃,油腻的汤汁顺着盒缝往下滴,把青石板浸出一块块暗黄的印子,像极了董明眼下的黑眼圈。
去年夏天,董明的母亲还来敲过王阿婆的门,红着眼眶,手里攥着块刚烙好的玉米饼。“阿婆,您帮我劝劝他,”她把饼塞给王阿婆,声音发颤,“整日待在家里,饭也不吃,话也不说,问他将来打算,他只含糊一句‘不急,总会有机会的’。我端进去的粥,放凉了又热,热了又凉,他动都不动。”那天王阿婆正坐在院里摘菜,银杏的浓荫罩着半个院子,她把摘好的青菜往竹篮里放,听着董母的话,手里的动作慢了些。末了,她舀了碗晾好的绿豆汤递给董母:“先喝口汤缓缓。年轻人嘛,总有迷茫的时候,可迷茫归迷茫,饭得吃,门得出——你看我扫的这些叶子,哪片不是落了地就归了根?总飘着,早晚得烂在风里。”她跟着董母去了董家,敲了半天门才开了条缝,董明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眼神涣散,看见王阿婆,只讷讷地叫了声“阿婆”,便转身回了屋,连门都没让她进。王阿婆站在门口,看见屋里地上散落的银杏叶——该是风从窗缝吹进去的,在他脚边积了薄薄一层,他走过去时,竟懒得抬脚,直接从叶上碾了过去。那一刻,王阿婆心里像被什么堵了似的,她知道,这孩子不是迷茫,是懒虫钻进了骨头里,把一身的志气都啃得干干净净。
其实这“惰”字,从来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它就像墙角的青苔,悄无声息地滋长,等你察觉时,早已漫过了台阶,堵死了去路。我想起祖父生前常说的一个故事,讲的是他年轻时村里的一个木匠。那木匠手艺极好,雕出来的花鸟鱼虫栩栩如生,十里八乡的人都来请他做家具,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可他偏偏有个毛病,就是“怕麻烦”。起初是懒得打磨边角,说“差不多就行”;后来是懒得选好料,用些次品木料糊弄;再后来,连上门干活都嫌远,让徒弟去应付。久而久之,人们发现他做的家具越来越粗糙,榫卯松动,漆面不均,慢慢就没人再找他了。最后,他守着空荡荡的木匠铺,整日喝酒叹气,不到五十岁,便郁郁而终。祖父说,那木匠不是败给了别人,是败给了自己的“懒”——懒得精进手艺,懒得守住本心,最后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王阿婆扫叶时也常说类似的话:“你看那银杏树,春天抽芽时,得把根往土里扎得深些,不然夏天经不住晒;秋天落叶时,得把养分收进枝干里,不然冬天熬不过冷。树都懂的理,人咋就不懂?”
这让我想起古籍里记载的“伤仲永”的故事,世人皆叹仲永天赋异禀却最终“泯然众人矣”,可细想之下,仲永的沉沦,何尝没有“惰”的影子?他的父亲领着他四处炫耀,而他自己,也懒得去读书,懒得去提升,以为仅凭那点天赋便能吃一辈子。天赋就像一粒种子,若是懒得浇水施肥,再好的种子也只能在土里腐烂,永远长不成参天大树。而那些真正有所成就的人,无一不是与“惰”字死磕到底的。
清代的曾国藩,年轻时并不算是天资聪颖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愚钝。有一次,他在家读书,一篇文章读了无数遍,还是背不下来。这时,一个小偷潜入他家,躲在房梁上,想等他睡着后行窃。可曾国藩硬是一遍遍地读,一遍遍地背,直到深夜也没有停下。小偷在房梁上熬不住了,跳下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这等笨人,还读什么书!”说完,便将那篇文章一字不差地背了一遍,然后扬长而去。换作旁人,或许会羞愧难当,从此放弃读书,可曾国藩没有。他知道自己天资不如人,便用“勤”来补拙,每日天不亮就起床读书,夜深了还在灯下练字,几十年如一日,从未懈怠。正是这份与“惰”字的对抗,让他从一个普通的读书人,成长为“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伟人。王阿婆虽没读过曾国藩的故事,却常把“笨鸟先飞”挂在嘴边,她扫叶时总说:“叶落叶长都有定时,人勤一点,总比懒着强。我扫了十几年的叶,巷子也干净了十几年,这就是勤快的好处。”
或许有人会说,现在的时代不同了,科技这么发达,很多事情都可以靠机器来做,何必那么辛苦?可我想说,“惰”的本质,从来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精神上的懈怠。就像那些在工作中敷衍了事的人,以为把任务完成就行,却懒得去思考如何做得更好,久而久之,便失去了竞争力;那些在学习中投机取巧的人,以为靠临时抱佛脚就能蒙混过关,却懒得去夯实基础,最终只能在真正的考验面前一败涂地。
我曾认识一个做设计的朋友,他很有才华,刚入行时便凭借几个优秀的作品崭露头角,得到了老板的赏识。可他后来渐渐变得懒惰,每次接到项目,都懒得去调研市场,懒得去打磨细节,总是套用以前的模板,应付了事。起初,客户还因为他的名气选择他,可时间一长,大家发现他的设计毫无新意,便纷纷离开了。最后,他被公司辞退,只能在家待业。有一次我们见面,他抱怨说自己怀才不遇,命运不公。可我看着他眼下的黑眼圈,看着他手机里不断弹出的游戏通知,心里很清楚,他不是怀才不遇,是懒惰让他的才华蒙了尘。就像董家门前的银杏叶,本可以被王阿婆拾去做书签,却因为没人清理,沾了灰尘和油污,最后只能被扫进垃圾堆。
其实,“惰”字就像一个温柔的陷阱,它用安逸和舒适诱惑你,让你一步步放弃努力,放弃追求,最终在平庸的泥沼里越陷越深。而那些能够战胜“惰”字的人,往往都有着强大的自制力和坚定的信念。他们知道,人生没有捷径可走,每一份收获,都需要付出汗水和努力;每一次成长,都需要克服懒惰和懈怠。
就像王阿婆巷口的那棵银杏树,它之所以能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是因为它在每一个春夏秋冬里,都在默默地扎根、生长,从未因为风雨而停止,从未因为寒冷而懈怠。春日里,它顶着料峭的风抽新芽;夏日里,它迎着毒辣的日头展浓荫;秋日里,它忍着萧瑟的凉风吹落黄叶;冬日里,它耐着刺骨的严寒积蓄力量。而那些懒得扎根的树,早已在岁月的洗礼中,枯萎凋零,化为尘土。王阿婆每日扫叶时,都会摸着树干说:“树都这么拼,人更得勤快点。”
人生在世,就像一场漫长的修行,而“惰”字,便是修行路上最大的障碍。若想有所成就,有所作为,就必须时刻警惕“惰”的侵蚀,用勤奋和坚持去浇灌梦想的种子。只有这样,才能在岁月的长河中,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芒,不至于沦为平庸,不至于因为一个“惰”字,而遗憾终生。
如今,每当我路过王阿婆的巷子,总能看见她弯腰扫叶的身影,银杏叶在她的扫帚下打着旋儿,落在墙根的草堆上。她还是会捡完整的叶子塞进口袋,还是会朝董家的门望一眼。我跟着她站一会儿,心里默念着那句警言:“从来庸品败由荒,百业无成堕怠场。青简空吟身未起,华年坐误志先凉。勤能补拙千秋鉴,惰必招衰万古章。莫使光阴随懒逝,功成只在寸心忙。” 希望有一天,董家的门能重新打开,董明能像从前那样,靠在门框上看王阿婆扫叶,或许还能接过她手里的扫帚,扫起门墩上的那堆银杏叶——毕竟,只要肯战胜“惰”字,任何时候开始努力,都不算晚。而王阿婆的扫帚,还在等一个愿意搭把手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