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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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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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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骨

秋阳把老巷的青石板晒得发烫时,巷尾的修车铺前总能聚起几个纳凉的老人,手里摇着蒲扇,话里离不开巷口那间关了门的画室。“可惜了徐默那手好画,”张大爷嘬了口烟袋,烟圈慢悠悠飘向空中,“当年他画的《巷陌春深》,连城里美术馆的馆长都来登门,说要收进馆里展览,结果呢?”话音刚落,众人都叹了口气,目光齐刷刷投向巷口那扇朱漆斑驳的木门——门楣上“默斋”两个字,还是徐默当年亲手题的,笔锋凌厉,如今却蒙了一层灰,像极了他此刻的境遇。

徐默是巷子里公认的“才子”,但这份“才”,并非天生就带著傲气。他十岁那年,偶然撞见老巷深处住著的退休画师林老先生在院里画菊,凑在门边看了整整一下午,直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和院墙一般长。后来每天放学,他都揣着母亲蒸的白面馒头跑去,把馒头放在老先生的画案旁,自己蹲在墙角,看老先生调墨、运笔,偶尔老先生问他“看出这花瓣的笔触没?”,他便红着脸摇头,把耳朵凑得更近:“您再画一遍,我慢慢学。”林老先生爱他这份肯低头的痴劲,便收他做了徒弟,教他练线条、辨色彩,每次徐默画完一幅,都会双手捧着递过去:“先生,您帮我挑挑错,哪里不好我再改。”那些年的徐默,画夹里总夹着一叠改得密密麻麻的画稿,巷口的石墩上、银杏树的树荫下,总能见他蹲在那儿,对着一片叶子、一只麻雀反复描摹,有人打趣他“画这么多不累?”,他只挠头笑:“画不好才累,得多练才行。”

后来他考上美术学院,毕业后没留在大城市,背着画夹回了老巷,租下那间闲置的老屋开了画室。开业那天,巷子里的人都去道贺,徐默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手里捧着刚画好的《老巷晨雾》,画面里的银杏叶带着露珠,石板路上的青苔仿佛能渗出湿气。王阿婆挤在人群里,眯着眼看了半天,笑着说:“徐娃子,你这画里的雾,比真的还像,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似的。”徐默听了,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没说话,只是把画挂在了画室最显眼的位置——那时的笑里,还有着当年蹲在林老先生院角学画时的腼腆,只是没人想到,这份腼腆会慢慢被骄傲取代。

起初,画室的生意很好。附近学校的孩子来学画画,城里的画友来交流,就连路过的游客,也会被画室里的作品吸引,驻足观看。徐默的画确实好,笔触里带着老巷的烟火气,又有学院派的规整,可赞誉听得多了,他心里那根“傲”的苗子,便悄悄冒了芽。有一次,一个画友来画室,指着他新画的《江雪图》说:“徐默,你这画的笔法是不错,但少了点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的孤寂感,要是把江面再拓宽些,留白多一点,或许效果更好。”徐默听了,眉头一皱,放下手里的画笔,语气带着几分不悦:“我画的是我眼里的江雪,不是他柳宗元的。你觉得不好,只能说明你不懂我的画。”画友被他说得满脸通红,尴尬地笑了笑,没再说话,后来便很少再来了。

还有一次,城里美术馆的馆长再次登门,想让徐默提供几幅作品参加全国性的画展。馆长翻看着徐默的新作,指着其中一幅《山居图》说:“这幅画的色彩很有张力,但山的轮廓可以再柔和些,这样更能体现山居的静谧。”徐默却摇了摇头,固执地说:“馆长,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我的画,不需要迎合别人的审美。”馆长劝了他半天,他始终不肯修改,最后馆长无奈地叹了口气,带着遗憾离开了。从那以后,美术馆再也没联系过他。

渐渐地,来画室学画画的孩子少了,画友也不怎么来了,画室里变得越来越冷清。可徐默依旧我行我素,他觉得是别人不懂他的艺术,是这个世界太浮躁,配不上他的才华。他开始闭门不出,整日待在画室里,对着画布喝酒,喝醉了就拿起画笔乱涂乱画,画出来的东西越来越抽象,越来越让人看不懂。有一次,王阿婆路过画室,听见里面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她敲门进去,看见地上散落着画笔和颜料,徐默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个空酒瓶,眼神涣散。“徐娃子,你这是咋了?”王阿婆蹲下身,想扶他起来。徐默却一把推开她,嘴里嘟囔着:“别碰我,你们都不懂我,我是天才,你们都是俗人!”王阿婆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心里一阵发酸——她想起当年那个揣着馒头去学画的小娃,想起他捧着画稿问“哪里不好”时的眼神,怎么也想不到,如今会变成这样。她默默捡起地上的画笔,帮他收拾好画室,转身离开了,临走时,看见墙角堆着的旧画夹,里面那叠改满批注的画稿,早已被灰尘盖得看不清字迹。

其实,这“傲”字,从来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资本,它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既能斩断前进路上的荆棘,也能划伤自己,甚至断送前程。我想起历史上那些因傲致败的才子,最让人惋惜的莫过于李白。李白才华横溢,被誉为“诗仙”,可他却太过骄傲,看不起官场的尔虞我诈,不屑于与世俗同流合污。他在宫中醉酒,让高力士为他脱靴,让杨贵妃为他研墨,虽然一时风光无限,却也因此得罪了权贵,最终被唐玄宗赐金放还。离开长安后,李白四处漂泊,虽然写下了许多流传千古的诗篇,却始终没能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最终在孤独和失意中病逝。

还有三国时期的周瑜,也是一位难得的才子。他精通音律,擅长兵法,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东吴的大都督,可谓是春风得意。可他却心胸狭隘,骄傲自大,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强。当他看到诸葛亮的才华远超自己时,便心生嫉妒,总想找机会除掉诸葛亮。可每次都被诸葛亮识破,最后在“既生瑜,何生亮”的叹息中含恨而终。周瑜的失败,不是因为他没有才华,而是因为他的骄傲和嫉妒,让他失去了理智,最终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反观那些真正有才华且能成就一番事业的人,无一不是谦逊低调,懂得收敛自己的锋芒。就像北宋的欧阳修,他不仅是文坛领袖,开创了宋代文风,在政治上也颇有建树,官至参知政事。可他始终谦逊待人,尤其看重后辈人才,苏轼、苏辙、曾巩等文坛巨匠,皆曾受他提携。他曾在《醉翁亭记》里写“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字里行间满是平易谦和,毫无高官才子的倨傲之气。正是这份不恃才、不骄满的态度,让他在文坛与官场都赢得了众人的敬重,成为后世敬仰的“唐宋八大家”之一。

还有清代的郑板桥,诗、书、画皆臻妙境,世称“三绝”,其“板桥体”书法独树一帜,画作《墨竹图》更是享誉画坛。可他从未因才华自傲,反而常以“糊涂”自勉,在为官时清廉正直,体恤百姓,离任时仅携两袖清风,只留“一枝一叶总关情”的诗句传世。他曾刻印章“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以竹梅自比,既守风骨,又怀谦逊,这份清醒与自持,让他的艺术与人格都得以长久流传。

回到老巷,徐默的画室依旧关着门。有一天,我路过画室,看见门开了一条缝,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我推门进去,看见徐默坐在画架前,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再也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他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苦笑了一声:“你来了,快坐吧。”我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画架上的画——那是一幅还没完成的《老巷秋景》,画面里的银杏树叶子黄了,巷口的石墩上坐着几个纳凉的老人。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手指轻轻摩挲着画布:“前几天整理旧物,翻到了林先生当年给我改的画稿,才想起自己以前是怎么学画的。”他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我以前太骄傲了,总觉得自己的画是最好的,听不进别人的意见,结果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现在想来,要是当初能像学画时那样,多问问、多改改,或许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骄傲的自己”,它就像一个心魔,时不时会出来作祟。如果不能很好地控制它,就会被它吞噬,最终一败涂地。而那些能够战胜这个心魔的人,往往都能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得更远。

如今,每当我路过老巷,都会忍不住朝徐默的画室望一眼,心里默念着那首警诗:“从来才俊易矜夸,傲态盈怀失路斜。笔底风雷轻往哲,胸中丘壑薄时贤。霸图因满随烟散,名业缘骄逐水湮。莫道英才天所授,谦光自古照千年。”希望有一天,徐默能真正读懂这诗里的深意,像当年那样,捧着画稿向人请教,重新拿起画笔,画出老巷的烟火,画出藏在谦逊里的风骨。毕竟,犯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错再错。只要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收起骄傲,保持谦逊,任何时候开始努力,都不算晚。就像老巷里的那棵银杏树,虽然每年都会落叶,但只要根还在,春天一到,就会重新抽出新芽,枝繁叶茂。而那份藏在风骨里的谦逊,恰是让才华得以生长的养分,能照亮往后漫长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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