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21日午后,鲁西南的日头斜斜悬在半空,风掠过汶水南岸的田垄,带着刚割过的玉米秸秆的淡香,掠过曲阜古城墙的砖缝,落在孔庙前的青石板上。我沐着秋阳,怀着敬慎,来赴一场约——非为寻古,只为在暮秋的孔庙里,听两千五百年的风,说些藏在柏叶里的旧事。
孔庙的秋,不似江南的秋那般软,也不似塞北的秋那般烈,是被圆柏、侧柏的深绿浸硬了的。沿神道缓行,尽头横亘一道青砖圆门,门楣上方,“萬仭宫墙”四字嵌在青灰砖面里,是明代石匠一錾一凿刻就,笔画间还嵌着当年的细沙,不似新刻那般张扬,倒像老辈人写在族谱上的字,沉实得很。风掠过门楣,砖缝里的秋草轻轻晃,衬得那四字愈发静——想起子贡说“夫子之墙数仞”,如今站在这圆门前,才懂“萬仭”不是虚言:是青柏踮着脚也够不着的高,是日光斜斜照也探不到底的深,是风穿门洞时,都要放轻的脚步。
推门而入,眼前忽漫开一片朱红——不是宫墙初建时的鲜丽,是被岁月浸过、被风雨磨过的沉红,墙皮剥脱处露着青灰墙砖,像老人袖口磨破的布,却比簇新的红更见筋骨。墙檐瓦当积着薄尘,几株圆柏挨墙而立,粗枝斜斜探过墙头,深绿的叶压着朱红的墙,红更沉,绿更浓,倒像是时光把两种颜色拧在了一处。
拾级入棂星门,最先撞进眼里的是两株侧柏。粗得要两人合抱,树干歪着身子,像被岁月压弯了腰的老者,树皮皲裂如老农用惯的锄柄,深一道浅一道,全是时光刻下的印。风从枝叶间钻过,没什么声响——不似别处的树,秋风一吹就哗啦啦落叶子,这柏叶绿得沉实,一片也不肯掉,只把阳光滤得碎碎的,洒在青石板上,晃得人眼晕。树腰绕着粗铁匝,铁匝上拴着钢索,一头钉在墙根的石墩里,想来是怕这老骨头经不住风,特意给支的拐。我伸手摸了摸铁匝,凉得硌手,再摸树皮,倒有几分温乎,像是老柏自己攒的热。
正对着棂星门的是圣时门,门额上“圣时”二字,是乾隆爷的笔,红漆虽淡了,却还能看出笔锋里的稳——不似寻常帝王题字那般张扬,倒收着几分恭谨,像是写字时,心里想着先哲,不敢太放肆。门里左右立着“金声”“玉振”两坊,是元代留下的石活儿,坊柱上的纹路被雨水冲得浅了,却还能辨出当年的细巧。正看着,忽听得脚步响,转头见百十号穿蓝白校服的孩子,背着书包,排着队从坊下过,是附近中学的初一学生。领队的老师声音不高,说“慢点走,这是记孔子学问的坊”,孩子们便放轻了脚步,有人伸手想摸坊柱,又缩了回去,只睁着眼睛看——那模样,倒比大人多了几分真真切切的敬。
过圣时门,走弘道门,脚下的青石板光溜溜的,是几百年人踩出来的亮。路两旁的圆柏更密了,一棵挨一棵,枝叶搭着枝叶,把天遮得严严实实。其中一棵“汉柏连理”,名气最大,传说是汉武帝东巡时亲手栽的。树干空着大半,像被掏走了心,却从空肚子里抽出新枝,绿得发亮,和老干的深绿叠在一处,倒像是新叶在扶着老干走。这树也绕着铁匝,钢索拉得紧,铁匝边缘磨得发亮,想来是绑了好些年。有个穿校服的小姑娘,指着树问老师“它都空了,怎么还活着”,老师一只手掌贴着树干,另只手指着高处新枝说“你看那些新叶,就是它不肯死”——话简单,却比导游的解说更入耳。
转过大中门,眼前忽然敞亮起来。一条甬道直通向大成门,道旁立着二十多株古柏,棵棵都比先前的粗,铁匝也更宽,钢索斜斜拉着,像给老柏们搭的架子。风过时,柏叶动也不动,只有落在甬道上的几粒柏籽,被学生们的鞋踩得轻响。甬道尽头的大成门,朱红门柱上积着薄灰,门侧的石狮蹲在那儿,鬃毛被雨水冲得模糊,却还昂着头,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守着门里的殿。凑近看石狮基座,刻着“至圣庙”三字,是明代的原刻,字口深,笔画硬,不似后来刻的那般软,一看就知道是下了真力气。
进大成门,才算到了孔庙的核心——大成殿。站在殿前露台上抬头看,殿宇高得压人,重檐九脊,檐角的脊兽一排七个,最前头的“骑凤仙人”,风吹雨打这么多年,脸都模糊了,却还翘着脚,像是要往远处望。殿四周绕着二十八根龙柱,全是整块青石琢的,高得快挨着檐角。左边的龙是“降”的,龙身盘着,爪子抱着宝珠,鳞片刻得细,一片压着一片,像真的能摸出棱来;右边的龙是“升”的,脑袋抬着,尾巴甩着,像是下一秒就要从柱上飞起来。我走到“降龙”柱前,手指顺着龙鳞摸,石面凉得透手,却能觉出刻工的细——每一片鳞的边儿都磨得滑,想来是多少人摸过,才把石头摸出了温气。听守殿的老人说,这龙柱是康熙年间刻的,按规矩,民间的龙只能四爪,可因为是孔庙,皇上特准刻五爪,“是把孔子当圣人敬,比皇家还高半头”。
殿内静悄悄的,孔子的坐像在正中,戴着十二旒的冕,穿着绣着日月星辰的衣,脸是温和的,却不笑,透着股庄重。像前的供桌上,摆着鼎、爵这些老礼器,没有香火,只有殿外飘进来的柏叶香。两侧的“四配”“十二哲”牌位,整整齐齐排着,木牌上的字用金漆描过,亮得晃眼。最醒目的是殿内的匾额,“万世师表”“生民未有”,都是历代帝王写的,挂得高高的,字大得压人,可我倒觉得,不如像旁的那副对联实在:“气备四时,与天地日月鬼神合其德;教垂万世,继尧舜禹汤文武作之师。”正看着,刚才那队学生进来了,有个小男孩扯着老师的衣角问“孔子是谁呀”,老师指着坐像,轻声说“是教我们怎么做人的先生”——话音刚落,殿外的风忽然停了,柏叶不响了,连孩子们的呼吸都轻了,我仿佛看见两千年前的杏坛,也是这样静,孔子坐着,弟子们围着,说“仁者爱人”,说“有教无类”,声音不高,却能传到人心底。
出大成殿往西,就是杏坛。说是坛,其实就是一方台子,围着朱红的栏杆,栏杆上刻着缠枝纹,磨得光光的,是游人的手摸出来的亮。坛中央立着一株杏树,不粗,却歪着身子,枝桠向四周伸着,叶子黄了大半,却还挂在枝上,不肯落。坛前的石碑刻着“杏坛”二字,是金代党怀英写的,字飘着,像风吹起来的纸,和孔庙别处的字不一样,多了几分活气。刚才那队学生在坛下坐了半圈,老师拿着《论语》,领着读“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孩子们的声音脆生生的,混着风穿过柏叶的轻响,落在坛上的杏叶上——忽然觉得,这声音和两千年前的太像了,都是少年人,都是听先生讲学问,没什么不一样。
从杏坛往北走,是奎文阁。这阁是孔庙的藏书楼,高得拔尖,四重飞檐一层压一层,像叠起来的纸鸢,斗拱勾着斗拱,细巧得像姑娘绣的花。底层是石基,硬邦邦的,上层是木构,黑沉沉的,却稳得很——几百年风雨,连个晃都不晃。我顺着木梯往上爬,梯子陡得很,每一步都得扶着栏杆,栏杆被人摸得油光锃亮。二楼摆着几张旧案,案上摊着典籍复制品,一本《论语》刻本翻开着,纸页黄得发脆,字迹小而娟秀,像是写的时候,生怕惊着书里的字。凭栏往下看,孔庙的九进院落全在眼底:朱红墙绕着深绿柏,殿宇挨着碑亭,钢索拉着古柏,连刚才那队学生的蓝白校服,都成了这浓色里的一点亮。风从阁外吹进来,带着柏叶的香和纸页的墨香,忽然想起“韦编三绝”的事——孔子读《易》,把竹简的皮绳磨断了三次,还接着读。我摸了摸案上的刻本,纸页凉,心里却热,想来那时候的孔子,也是这样,摸着竹简,心里烧着一团火。
下了奎文阁,往东走就是十三碑亭。十三座亭子分南北两排,一座比一座高,亭顶的瓦是灰的,亭柱的石是青的,看着就沉。每座亭子里都立着几块巨碑,最高的快有两人高,宽得要三人合抱。最早的碑是唐代的,字被风雨啃得模糊了,却还能看出楷体的硬;最晚的是道光年的,字还清楚,行书写得飘。我走进中间一座明代亭,亭里的碑刻着明成祖修孔庙的事,碑额“大明诏旨”四字,笔锋里带着硬气,碑文里写“孔子之道,垂宪万世”,字缝里全是敬。有个穿校服的孩子,踮着脚看碑文,问老师“写的啥”,老师指着“孔子之道”四个字,说“就是教我们做好人的道理”——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伸手摸了摸碑,像在和古人打招呼。
十三碑亭东边,孤零零立着一株“孔子手植桧”。说是孔子亲手栽的,两千五百多岁了,比旁边的柏还老。树干空得能钻进人,树皮掉了大半,露着里面的白木,却从树根处抽出新枝,枝上的叶绿得嫩,和老干的黑褐凑在一处,像个拄着拐却还长着新牙的老人。这树也绕着铁匝,钢索拉得更紧,铁匝上锈迹斑斑,想来是绑了好些年。守亭的老人说,这树命硬,抗日战争时被日军的炸弹炸过,树干焦黑一片,大家都以为活不成了,可新中国成立后,开春就从根上冒了芽;后来有年大旱,叶子全枯了,到了雨季,又绿了回来。我站在树下,看新叶在风里晃,忽然懂了——这树不是硬撑着活,是心里有股劲,像孔子说的“知其不可而为之”,不管多难,都要长出点绿来。
日头偏西时,我从孔庙北门出来,回头望,先见那道青砖圆门,“萬仭宫墙”四字在夕阳里泛着淡光,门后朱墙映着落日,瓦当像撒了一把碎金。门口的柏叶还是没掉,风一吹,只轻轻动了动。刚才那队学生也出来了,有人背着书包,嘴里还念着“有朋自远方来”,声音飘在风里,穿过圆门,和柏叶的轻响混在一处,倒像是孔庙自己在说话。
走在曲阜的古街上,暮色慢慢沉下来,沿街的灯笼亮了,昏黄的光映着墙上刻的《论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仁者爱人”。几个老人坐在街边的石凳上,剥着花生,说的是孔子的事,语气平常得像说隔壁的老张——“孔子当年教学生,不管有钱没钱,带束干肉就收”“孔子走了,可他说的话,咱们还得听”。我忽然明白,曲阜不是因为是孔子的故乡才叫“圣城”,是这城里的青砖圆门、朱红宫墙、古柏老桧,还有人,都把孔子的话藏在了日子里:柏叶不掉,是守着一份韧;铁匝拉着老木,是护着一份根;孩子读《论语》,是接着一份情;连那“萬仭宫墙”的沉、朱红墙砖的厚,都是在替先哲,守着这人间的本分。
晚风又起了,带着阙里古街的烟火气,裹着孔庙的柏香,吹在脸上。这场秋谒,不是看了多少景,是摸了老柏的温、石碑的凉、新叶的嫩,是听了孩子读《论语》的脆、老人说旧事的暖,是见了青砖圆门的静、朱红宫墙的沉。孔子没走远,他就在那“萬仭”二字的庄重里,在柏叶的绿里,在碑文的字里,在那孩子的念诵里,轻轻说着:什么是仁,什么是礼,什么是中国人该守的本分。而我,不过是个听故事的人,把这里的墙、这里的树、这里的人、这里的事记下来,慢慢讲给有缘的人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