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儒效》中的三句箴言——"身贵而愈恭""家富而愈俭""胜敌而愈戒",犹如三枚被岁月细细打磨的古玉,温润通透。两千余载光阴流转,非但未曾磨灭其光华,反而在时光的浸润中,愈发显现出恒久的人生智慧。
"身贵而愈恭",说的是地位攀升后,那份愈发沉静的谦卑之姿。世人常以为,登高便可望远,望远便易生俯瞰众生之念。然而,古往今来,真正的贤达,总在践行着"高处俯身"的智慧。
这令我想起早年于西沙礁盘服役时,结识的一位老舰长。他从普通水兵起步,凭着过人的坚毅与沉稳,一步步走向舰长的岗位。肩头的星徽,是功勋,更是重担。可他身上,寻不见半分"官架子"的影子。
每日破晓前,晨光尚未浸染海平面,他便已沿着甲板巡视。指尖会轻轻抚过缆绳的纹路,俯身细查每一处设备的接口,目光如炬,不放过任何细微的松动。遇见值夜归来的水兵,他会拧开军用水壶盖,将温热的水递上前去,声音低沉而温和:"夜里风急浪大,辛苦了。"食堂里,他从不独坐一隅,总是端着饭盆,寻个空位便与水兵们围蹲一块儿。他听他们聊家乡的收成,听他们抱怨训练的艰辛,偶尔,也会说起自己曾经与狂风巨浪搏斗的往事,言语朴实,却带着海风般的真切。
最令人动容的,是那次通信设备突发故障。彼时正执行紧要任务,与基地的联络骤然中断。几个年轻的技术兵急得满头大汗,却束手无策。老舰长闻讯赶来,默不作声地换上那身沾满油渍的工装,蜷身钻入狭小闷热的机舱。汗水顺着额间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浸透衣领;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调试精密线路时,甚至磨出了血痕。可他依旧不急不躁,一边排查,一边低声向年轻人们讲解着要领。三个小时后,通信恢复,熟悉的电波声再度响起,他才缓缓直起身,拍了拍身旁水兵的肩膀,眉眼间带着笑意:"在海上,没有谁比谁金贵。我这舰长,是大家撑起来的。能一同守好这片海,才是真本事。"
老舰长的言行,便是"身贵而愈恭"最生动的注脚。地位的提升,从来不是为了筑起高墙,隔绝他人;它应是更好地担起责任、温暖他人的基石。若因身居高位而滋生傲慢,便如同那断了线的风筝,飞得愈高,终将坠得愈重。
"家富而愈俭",道的是财富积累后,那份愈发清醒的守拙之心。古人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诚哉斯言。财富若如流水,无节制的挥霍,再丰沛的源头亦有枯竭之日;唯有时时以节俭为堤坝,方能细水长流,滋养家族绵延的根基。
乡间的一位族叔,便是此道的践行者。他早年外出闯荡,凭着勤劳与诚信,从走街串巷的小贩,成了当地颇有名气的批发商,家道日渐殷实。然而,富足并未改变他生活的底色。他身上那件棉布衬衫,洗得微微发白,却总是干净而挺括;用餐时,碗中从不剩一粒米,若见家人不慎掉落饭菜,他会小心拾起,轻声叹道:"粮食是天地恩赐,一粒也来之不易。"家中的桌椅橱柜,用了十数年,漆色斑驳,边角磨损,儿女多次劝说更换,他总是摆手:"物件能用便是福,何必追求浮华表面?钱财当使在刀刃上。"
他不仅身体力行,更常以此教诲儿女:"咱这家业,是一分一厘积攒起来的,靠的是不浪费、不张扬的本分。若因手头宽裕便肆意挥霍,今日买无用之物,明日摆铺张之宴,再厚的家底,也经不住这般消耗。"家风如春雨,润物无声。他的儿女们成家立业后,无论经营小店,还是供职企业,都将这份节俭刻入骨血,日子过得踏实而温馨。反观那些骤富便忘形的人家,追求豪车华宅,宴席必求珍馐,不过数年光景,或因经营不善,或因挥霍无度,终又落得困顿,令人扼腕。
"家富而愈俭",并非吝啬,而是一种穿透浮华的远见,一份对财富的深沉敬畏。它让财富成为生活的滋养,而非吞噬幸福的洪流。
"胜敌而愈戒",讲的是功成之后,那份愈发谨慎的警醒之态。人生道阻且长,所谓的"敌人",或为事业上的竞争者,或为生活中的艰难险阻。当我们力克强敌,摘取胜果之时,最易滋生的,便是骄傲自满的情绪,而这,往往正是下一次溃败的序曲。
村里有位老木匠,其手艺之精,方圆几十里无人不晓。无论是寻常家具,还是庙宇建筑,凡经他手,无不结构严谨,形神兼备。那年村里要重修土地庙,特请他来主持木工活计。当时亦有几位年轻匠人前来竞标,其手艺虽也不错,但较之老木匠的沉稳老练,终究逊色几分。最终,这重任落在了老木匠肩上。
旁人皆道:"以您的手艺,这土地庙的活儿,自是十拿九稳,不必过于劳神。"老木匠却摇头:"越是觉得胜券在握,越要如履薄冰。土地庙虽小,却是守护一方水土的所在,关乎全村人的念想,岂容半分差池?赢了那几个后生,不代表万事大吉,若因一时疏忽而坏了庙宇的灵气,岂不愧对乡邻?"此后数月,他日日清晨即至工地,对每一根梁椽的尺寸反复校验,对每一块板材的纹理细细端详。遇有疑难,或请教村中长者,或翻阅古籍图样,必求确凿无误,方肯动工。最终,土地庙修葺一新,檐角榫卯严丝合缝,木雕纹样栩栩如生,村民们都说,这座小庙比从前更显庄严祥和。
这不禁让人想起历史的兴衰轮回。楚汉之争,刘邦战胜项羽,初时尚能克制,与民休息,然天下既定,渐生骄矜,猜忌功臣,几致江山动摇。反观唐太宗李世民,于玄武门血战后登临帝位,却未沉湎于胜利,始终怀揣"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心,虚心纳谏,励精图治,方有煌煌"贞观之治"。
"胜敌而愈戒",非是多虑,实乃一种洞察世事的深谋远虑。唯有在凯歌声中保持清醒,方能守住来之不易的功业,避开"骄兵必败"的古老陷阱。
这三句古训,如同三条并行的清溪,穿越时空的峡谷,汇入我们今日的生活之河。"身贵而愈恭"、"家富而愈俭"、"胜敌而愈戒",它们共同指向一个核心:在"得到"之后,如何智慧地"守成"。以谦卑守地位,方能根基稳固;以节俭守财富,方能源远流长;以警醒守胜绩,方能长盛不衰。
当下世相,节奏迅疾,诱惑纷呈。众人皆汲汲于"获取"的技艺,鲜少沉潜于"持守"的学问。于是,常见有人稍居高位,便目空一切;偶得财富,便挥金如土;略取成绩,便忘乎所以。其结局,往往是众叛亲离、千金散尽、盛极而衰,空留一声叹息。
究其根本,人生最难之事,并非如何"登上顶峰",而是立于山巅之时,如何不被浮云遮蔽双眼,如何仍能听见内心深处最朴素的声音。若能细细体味并践行这三句古训,以谦卑打磨锋芒,以节俭约束欲望,以警醒惕励心灵,那么我们便能在纷繁世相中,寻得一处安顿身心的所在。既能收获努力的果实,亦能保有内心的澄澈与他人的敬重。
这三句源自古老《荀子》的智慧,早已超越了具体时代的局限,化作一盏不灭的心灯,值得我们用一生的时光去擦拭,去追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