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蜗攀天光

这雨，初时是疏疏落落的，带着些试探的意味，敲在叶上，是清脆的、零零碎碎的响。后来便成了势，哗哗啦啦的，仿佛天河缺了一个口子，将这积蓄了许久的、混浊的泪水，一股脑儿地倾泻下来。风也赶来助威，卷着雨丝，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水雾，将这天地间的一切，都蛮横地笼罩了进去。我原想寻一处阔大的叶片暂避，转念一想，这天地间的淋漓，又何尝不是一种洗礼？便索性收了那点机巧的心思，任由这冷而润的雨水，顺着额发，淌过脸颊，浸透衣衫，直渗入肌理里去。那一点残存的、属于尘世的烦躁与算计，倒好像真被这无边的雨水荡涤去了不少，心里反倒生出一种奇异的、坦然的宁静。

正兀自出神，目光却被不远处岩壁下的一点动静牵了去。那是一只蜗牛，背着它那精巧的、棕褐色的宅子，正沿着湿滑的岩壁，缓缓地、却又一刻不停地向上攀爬。雨滴时而在它周遭溅开细碎的水花，时而又汇成一股小小的急流，从它头顶冲过，将它那柔软的身躯冲得微微一晃。它便停顿下来，仿佛在积蓄力量，随即，又伸出那对敏锐的触角，探一探前路，复又坚定地、将身体附着在那滑不留手的岩面上，一步，一步，向上。它爬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银亮的、断断续续的痕迹，像一句无人能懂的箴言，随即又被新的雨水冲淡。

我看得有些痴了。这小小的生灵，它有何计谋可言呢？它不懂得声东击西，也不会暗度陈仓。它所有的，不过是那一份与生俱来的、沉默的坚韧。它的世界便是这面冰冷的岩壁，它的风雨便是这灭顶的洪流。它无从躲避，亦无处求援，唯一的依凭，便是它自身那一点微弱而持久的力气。它仿佛在用它的全部生命，实践着一种最朴素也最伟大的哲学：万般计谋皆小术，唯有自强得天助。念及此，我心头蓦地一震。

这蜗牛的“自强”，是一种本能的、不假外求的生命力。而我们人呢？我们的“计谋”，我们的“小术”，却常常将这份原初的力量遮蔽了。我们总以为凭借机巧可以绕开坎坷，凭借聪敏可以寻得捷径。我们像古代的谋士，于心灵的方寸之地里，布下一重重的疑阵，算尽机关，以为如此便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然而，人生向来少坦途，这命运的棋局，何曾真正按照我们预设的图谱行止？那纷繁的计谋，在平顺时或可锦上添花，一旦真正的风雨来临，便如这岩壁上被雨水冲散的蜗迹，瞬间了无踪影，只剩下一颗无所依傍的、惶惑的心。

我的思绪，不由得飘向了更远的地方，飘向了那些在历史长河中闪烁的星辰。我想起了那位“曳尾于涂中”的庄周，他宁可做一只在泥泞里自由打滚的乌龟，也不愿被供奉在庙堂之上；他面对楚王的使者，那份超然物外的气度，岂是区区“计谋”所能涵括？那是一种源于对生命本质深刻洞见的“自强”，是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大自在。我又想起了躬耕南亩的诸葛孔明，未出茅庐，已定三分天下，其智近乎妖。然而，支撑他日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难道仅仅是那初出山的“隆中对”么？不，更是他那“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的内修，是那“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而岿然不动的坚韧心性。那“隆中对”是术，是花；而这内修与心性，才是根，才是果。无过之人自然悟，这“无过”，并非指行为上的毫无瑕疵，而是心念上的澄澈通达，少了许多机巧的尘埃，故而能直悟大道。

再看那太史公司马迁，身受奇耻大辱，身处蚕室之困。彼时彼刻，他有何计谋可施？向权贵摇尾乞怜，或是就此沉沦，了却残生？这都是一时的“小术”。而他，选择了最艰难，也最光辉的一条路——将个人的悲愤与屈辱，化作一部“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浩荡史诗。他凭借的，正是那“自强”的意志，是那“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生命自觉。是这份自强，感动了后来的无数仁人志士，这何尝不是一种更为宏阔的“天助”？

雨势，不知在何时，已渐渐收拢了它的威芒。由瓢泼而淅沥，由淅沥而止剩了檐角断断续续的滴答声，清亮亮的，像一串散落的珍珠。山谷里弥漫着泥土与草木混合的、清新的气息，沁人心脾。远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束金黄的阳光，如同天启的宝剑，直直地劈将下来，将远山近树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辉煌的轮廓。那只蜗牛，此刻已攀到了一个令我惊讶的高度，它那小小的、湿润的壳，在微光里，竟也反射出一种玉石般的、温润的光泽。

我站起身，抖落一身积存的雨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快与充实。方才那场雨，仿佛不仅洗净了山林，也洗亮了我的内心。我忽然明白了，那所谓的“天助”，并非指冥冥中有一位神明会因你的自强而额外施恩。这“天”，乃是自然之理，是宇宙间那股刚健运行、生生不息的力量。当你自身的行为与这股力量同频共振，当你摒弃了那些机巧的小智，回归到生命本真的坚韧与蓬勃时，你便已与“天”合而为一。此时，你所行之路，纵有坎坷，亦是磨砺；你所遇之风霜，纵有凛冽，亦成养分。你的整个世界，都会为你让路。

山路依旧湿滑，我却走得比来时更为稳健。我不再去留心何处可以落脚更为省力，只是专注地看着前方，一步一步，踏实地走下去。那“万般计谋皆小术，唯有自强得天助”的感悟，连同那雨中蜗牛的影像，已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心上。归途的风景，在雨后初霁的澄明里，显得格外分明，也格外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