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心里总是不静,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薄薄的皮肤下微微涌动,却又抓它不住。今夜索性披衣起身,也不开那明晃晃的台灯,只就着窗外漏进来的一脉清辉,在书房里踱步。目光掠过书架,无意间停在那本线装的《小窗幽记》上,信手翻开,恰是“集法篇”那几页。两句墨色沉静的字,便幽幽地探入眼里来:“不可乘喜而轻诺”,“不可因醉而生嗔”。一时竟怔住了,只觉得这寥寥十数字,像一阵极细极凉的风,直吹到心底那点不静的根源上,将它轻轻触着了。
这“喜”与“诺”,其间的关系,竟是这般微妙,又这般险峻。人逢喜事,周身的世界仿佛都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色,看什么都觉着可爱,觉着容易。心是胀鼓鼓的,像一只饱饮了春风的气球,飘飘然便要飞举起来。那份慷慨,那份豪迈,便从这充盈得几乎要溢出来的欢喜里,不加节制地流淌出来。旁人的请求,在这时的耳中听来,也似乎格外顺耳,格外值得成全。于是,那一个“好”字,便轻易地、几乎是欢快地,从唇齿间跳了出去。
这轻飘飘的一诺,在当时那片喜气的氤氲里,像一枚裹着糖衣的丸药,只觉得甜美。可喜悦这东西,是顶不可靠的。它来得汹涌,去得也迅疾。待那阵热热闹闹的欢喜像潮水般退去,心绪的沙滩上裸露出来的,便是那块叫做“承诺”的、沉甸甸的礁石。它硬生生地硌在那里,提醒着你先前那份过于膨胀的热情。这时才发觉,那随口一诺的事,原是要耗费偌大的心力、时间,甚或要违背自己本心的趋向才能完成的。于是,先前的爽快,化作了此刻的踌躇;先前满口的应承,变作了眼下无尽的为难。那一个“诺”字,当初乘着喜气的翅膀飞得有多高,此刻便拖着现实的锁链走得有多沉。它不再是一枚糖丸,倒成了一块心病,日夜啃噬着那份因轻率而生的愧怍。这哪里是施恩于人,分明是作茧自缚了。可见这“喜”之一物,最能迷乱人的心神,教人看不清自己的分量,也掂量不出言语的轻重。
由此又想开去,古人所说的“大喜易失言”,怕也是这个道理。那在欢喜巅峰时拍着胸脯许下的一切,待到心境平复,落回平地,便如悬在半空的楼阁,无所依凭,终究是要塌下来的。伤了别人的期盼,也损了自己的诚信,这双重的损失,其根源,竟都在最初那一念的“轻”上。故而,越是得意时,越要将心沉一沉,将那脱口欲出的话在舌尖上多盘桓几回。那份在狂喜中仍能保有的清明与审慎,或许才是对自己、对他人最深的慈悲。
再说那“醉”与“嗔”,更是一对危险的伴侣了。酒这东西,初入口时是琼浆,是玉液,带着五谷的醇香与花果的芬芳,能让人暂时抛却形骸的拘束,仿佛得了大自在。三杯两盏下肚,平日里那些谨小慎微的堤防,便被这温吞的液体一寸寸地浸软、冲垮。于是,那潜伏在心底的种种情绪,平日被理智牢牢看管着的,便寻着了缝隙,蠢蠢欲动起来。而那“嗔怒”,大约是其中最为猛烈、也最不安分的一头野兽。
它在清醒时,或许只是心头一缕若有若无的烟,风一吹便散了。可几巡烈酒过后,那烟便成了火,成了燎原的烈焰。一点小小的不快,一句无心的言语,在醉眼朦胧中,都被放大成不可饶恕的冒犯。那怒气借着酒力,轰轰然地直冲上来,烧得人双目赤红,浑身战栗。平日里绝说不出的伤人之语,此刻如毒箭般飕飕地射将出去;往常断不会做的鲁莽之事,此刻也仿佛有了十分的底气。那一时的宣泄,固然有一种破坏的快意,像是打破了某种沉重的桎梏。然而,这快意是何其短暂!
待到酒力消退,神志如同从一场浑浑噩噩的梦中挣扎着醒来,首先感受到的,便是那一片狼藉的战场。被恶语所伤的亲人友人,那失望、痛心的眼神,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得人无处躲藏。而自己亲手造成的、或许已无法挽回的局面,更成了一座大山,压在心头,比宿醉还要令人头痛欲裂。那醉时的“嗔”,是假外物而生的虚妄之力,如同给一个羸弱的人穿上了巨人的甲胄,动作起来,不但笨拙,而且每一步都可能踏碎周遭珍视的事物。酒醒后,甲胄脱落,留下的只是一个更加虚弱、更加懊悔的自己,独自面对着那一地的碎片。这怒,竟不知是向谁而发的了,最终都结结实实地落回了自己身上。
这“喜”时之诺与“醉”时之嗔,看似一为慷慨、一为暴戾,风马牛不相及,究其根本,却都是“真我”的暂时退场与迷失。一个是被外部的顺境所煽惑,一个是被外物的酒力所催逼,都将那个平素里明事理、知进退的“我”,放逐到了九霄云外。留下的,只是一个被情绪或酒精操纵的、虚浮而夸大的影子。这影子做出的承诺,发出的怒火,又如何能算得是我们本心的真实意愿呢?它们不过是灵魂在特定时刻的一场热病,一阵癫狂罢了。
夜更深了,月光已悄悄移到了东边的墙角,像一摊渐渐冷却的水银。书房里愈发显得幽暗、静寂。我缓缓合上书页,那两句箴言却已不是印在纸上,而是沉沉地烙在了心里。古人将这“喜”与“醉”时的戒惧并提,实在是窥见了人性中极深的道理。它告诫我们的,归根结底,是一种在任何境况下都对自身保持觉察的功夫。
无论是春风得意,还是郁结难消,都需得在心中留一只冷静的眼,看着那个或狂喜、或悲愤的自己。这份觉察,便是一根缰绳,能勒住喜悦时那匹易放难收的意马;也是一瓢冷水,能浇熄愤怒时那团焚心蚀骨的怒火。它教我们在情绪的浪涛里,做自己灵魂的舟子,不使其倾覆;在外物的浸染下,守住所思所言的圭臬,不令其偏斜。
窗外,不知从哪个角落,隐约传来一声鸡鸣——许是某户怀旧的老人,在阳台的方寸之地,固执地养着一只报晓的雄鸡,如同眷恋着一段远去的田园旧梦。那声音穿过城市清冷的空气,带着一种原始的、朴拙的力量。天,快要亮了。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也将一夜的思绪,与那胸中积存的些许滞涩,一同吐了出来。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安定。这人世间的修行,原不在于做出多少惊天动地的壮举,而恰在于这点点滴滴的克制与持守——慎诺于喜,敛嗔于醉。这其间,自有一份朴素的、却足以安身立命的庄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