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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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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5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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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语自贤

暮色漫过老巷时,总能看见巷口的黄狗蜷在石阶上打盹。它从不像隔壁的泰迪那样,见人便踮着脚狂吠,却会在独居老人晚归时,耳朵微微一动,默默起身,隔着三五步的距离跟在身后,直到灯光映亮门锁,才转身折返。老人们总爱念叨:“这狗不声张,却是最通人心的。”后来读到《庄子·徐无鬼》中“狗不以善吠为良”一句,恍然惊觉——这老巷里无声的守护,竟早已把千年前的哲思,活成了温热的日常。

世人多爱“善吠者”。犬的狂吠能震慑陌生,于是人们容易以为,越会叫的狗越能看家护院;人的雄辩能打动听众,于是有人便认定,越善言的人越有才干。街头巷尾,常见犬只对路过行人吠叫不休,看似凶猛,实则多是虚张声势,真遇险情,反而可能瑟缩退却。这样的误解,在人类社会中亦不少见。

曾目睹一家初创公司里两位同事的轨迹。小肖口才出众,每次会议总能抢先发言,将设想包装得令人神往,引得投资人与领导频频赞许。老沈却沉默寡言,常坐于角落记录并思索,被问及时才寥寥数语,说的多是技术难点与务实方案。起初,众人皆看好小肖,觉得老沈过于木讷。然而项目推进中,小肖许多华美承诺难以落地,留下处处疏漏;老沈则默然接过最棘手的技术关卡,日夜埋首实验室,逐一攻克难关,最终撑起了项目的脊梁。公司渡过危机后,老沈被委以重任,而小肖渐渐淡出核心。那时我便看清:“善吠”与“良”,“善言”与“贤”,从来不是等同的命题。

狗之价值,在于守家的忠诚与实能,不在吠声之高亢;人之贤能,在于肩头的担当与足下的耕耘,不在辞藻之绚丽。庄子早在两千三百年前点破此理,恰是看透了世人易被声像所惑、惯以表象断本质的习气。他提醒我们:真正的价值,往往蕴于静默的深处。

当表达变得日益廉价,喧嚣便容易淹没实质。在崇尚速成与展示的时代,巧言往往率先夺人耳目。短视频中的犀利言论、直播间里的亢奋推销、职场上的精彩汇报,皆能迅速捕获注意。于是,有人将心血倾注于雕琢语言、演习话术,却疏于培植言语背后的根基——那需要时光与汗水浇灌的诚笃与能力。然而,言语激起的浪花终会平息,唯行动沉淀的沃土,能育出持久信赖的果实。

走得远、站得稳的,往往是那些“不善言”却“敏于行”的人。如山间松柏,不喧哗自己的挺拔,却在风霜中铸就坚韧;似深谷幽兰,不炫耀自己的芬芳,却于寂静中散发清雅。他们不擅以辞令取悦他人,却愿以步履证明价值;他们不屑用喧嚣博取关注,而是在沉默中积蓄力量。

“大国工匠”徐立平,一位在火箭固体燃料发动机药面上进行微雕的技师,他所从事的,是在烈性火药上进行毫米级雕刻的工作,这是一项被称为“在炸药堆里绣花”的绝命任务。数十年如一日,他几乎不言不语,与刀具、火药为伴,手上的疤痕叠着疤痕,却将精度控制在毫发之间。他极少接受采访,偶有言语,也朴实如车间里的金属声。正是这沉默的专注,托举着航天之梦遨游寰宇。

“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生前总说“我就是一个种田的”。他的语言朴实得像泥土,脚步却扎实地印在每一片试验田里。一生俯身泥泞,于沉默中耕耘,用一粒种子改变了世界。他未曾留下振聋发聩的宣言,却用沉甸甸的稻穗,铸就了饱暖人间的不朽丰碑。

可并非人人皆能守此初心。学界或有醉心炮制华丽理论而荒疏扎实考据者;职场不乏精于编织动人承诺却惰于切实担当之人;市场更有以炫目话术包装空洞平庸事物的现象。这种对“言”的过度追逐与对“行”的轻慢舍弃,看似捷径,实为沙上筑塔。待到潮水退去,留下的唯有空洞的回响与崩塌的信任。

“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庄子之言穿越千年烟云,依然映照着当下的路。它告诫我们:评人论事,须拨开言辞的迷雾,探察行动的质地;处世立业,应深耕能力的土壤,不慕浮华的喧响。真正的“有声”,并非吠叫的嘈切,而是默行过后,那足以穿越时空、叩击人心的深沉回响;真正的“贤能”,亦非来自舌灿莲花,而是发于不言之中、那坚实如大地、明亮如星辰的品格与成就。

老巷的黄狗依旧在石阶上假寐。它不吠,却用身影温暖了整条巷子的黄昏。而我们,或许都该学习这种沉默的智慧:少一些急于辩白,多一些埋头实干;少一点表面文章,多一份深沉积淀。在众声喧哗的时代,守护一片内心的寂静,用心力而非音量,写下属于自己的证词。

默行有声,不语自贤。当守护者在暮色中起身,当老沈在图纸前凝眉,当工匠在火药上微雕,当耕耘者在田埂间俯首……他们已然在沉默中完成了最嘹亮的宣言。

这声穿越千年的叮咛,宁静,却足以盖过一切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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