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心

“该收心啦，过几天开学了，这把钓完我们回家。”公园荷塘边的树荫下，一位爸爸对正在目不转睛钓鱼的儿子正色道。听到这“收心”二字，我这颗静如止水的老心弦竟被猛地拨动了一下，不禁抬头望天，虽说这炎炎烈日和连续高温迟迟不肯退去，但毕竟已进入8月下旬，时序上已是夏末秋初了，莘莘学子返校的日子近在眼前。这引发了我对悠远从前的绵绵遐思。

每当村小围墙上喇叭花高高举起天蓝色小喇叭时，老师就会宣布，放暑假了。我们的心顿时就像揣着一只活泼的小白兔，乱撞乱跳起来，用最快的速度收起那两本薄薄的课本，背起干瘪的帆布书包，像箭一般地冲出教室，一头扎进热气腾腾的大自然。

初小的暑假最是无忧无虑，生活的主题就一个字：玩。因年龄太小，不能劳动，父母要忙田间农活，无暇照应，只好让我去找邻近的孩子结伴玩耍。一帮小伙伴里数大寨子岁数最大，老练些，父母临走时先叮嘱我，又叮嘱他：河里有水鬼，茅厕里有毒，没有大人陪，千万不能去！千万要听话！我们总是满口答应。大人走后，我们进入了自由王国，像小鸟出笼似的展翅飞翔。疯跑一阵，只听大寨子高声喊道：别跑啦，过来玩躲找找！大家立刻喘着粗气聚拢过来。

躲找找又叫躲猫猫，小伙伴通过猜拳选择一人当找猫人，拿毛巾将眼睛封起来，背过身去不准偷看。其他人当猫，分头去附近寻找合适的隐蔽处躲藏起来，不许跑远，躲好后叫一声“好了”，找猫人应答道“来找啦”，拿掉蒙眼的毛巾开始寻找。找到一只猫，就伸手将猫的胳臂紧紧薅住，高喊一声“抓住啦、我嬴啦”，伸出手指在猫的鼻子上刮一下，以示处罚。接着率领抓住的猫继续寻找其他猫，直到全部找到。如果猫躲藏得好，周围找遍了也找不到，那找猫人只好认输，大喊一声“××出来吧，我输了”，赢了的猫就从躲藏处得意洋洋地蹦出来，去刮找猫人的鼻子。轮到我当猫，抓破脑袋想办法将自己藏好，什么墙角落、大树后、草堆根、草稞里……可是很容易就被找到，孔夫子搬家——尽是书（输），没少挨刮鼻子，脸上火辣辣的疼。有一次，大寨子当找猫人，我继续当倒霉的猫，心灰意冷之际，忽然瞥见草垛边有一特大号柳筐，灵机一动，将柳筐翻过来底朝上，然后钻到筐底下叫一声“好了”，然后一动不动。大寨子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只好垂头丧气地叫道：“我输了，你出来吧！”我忙不迭从筐下钻出来，顾不得浑身草呀灰的，挺起胸膛走到大寨子跟前，伸出手指踮起脚，在他鼻子上重重刮了一下，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躲找找玩腻了，就玩斗拐（又叫斗鸡、撞拐）。因我岁数小，个头不高，斗拐很吃亏，不是被人家的拐压得两脚落地，或者屁股墩，就是被人家用拐硬推出界外。可是我天生不服输，屡败还屡战，根本不怕他们。我哥比我大几岁，得知我是斗拐“常败将军”，就来教我“武林绝招”，他让我先放低姿态，将提起的右膝故意摆低一些，等到对手冲过来用他的拐猛压我的拐时，我灵活地向左跳半步一转身，避开他的锋芒，然后看准时机，用我的拐猛地向上挑他的拐，对手就会站立不稳，我再跟上去补一拐，对方就会向后跌倒或退后几步出线，这样我就嬴了。跟哥哥学会了斗拐绝招，我渐渐成长为圈子内的斗拐高手。大寨子领着我们东庄的斗拐队，与西庄大球子率领的斗拐队进行擂台赛，谁输了要去供销社买水果糖送给对方。大寨子派我当先锋，对方先锋看我瘦瘦小小，趾高气昂地提拐冲过来，我看准时机，一闪、一挑，再跳上前补一拐，那小子就一屁股坐地上了。我用同样的招数竟连胜对手三局，打得大球子两眼瞪得像铜铃似的，都快冒出火来了。忽然，大球子手捂肚子痛苦地叫道：哎呀哎呀，我肚子好疼，我要回家上厕所！说完就撒开脚丫子一溜烟跑掉了。我们左等右等，他都没来，知道他是怕输，偷偷溜掉了。从此后，大球子远远看到我们，就故意避开，再也不敢面对我们，而我们给他取了“胆小鬼”的绰号，人前背后骂了他若干年。

过了十岁，升上高小，暑假里该参加劳动了。干不了重农活，就帮家里割猪草。每天清晨，太阳还在东方地平线上探头探脑时，我就背起芦柴篾篮，带上小锹，约上一两个小伙伴，你追我赶跑向雾蒙蒙的田野。背着篾篮撒开脚丫在绿色田野里自由奔走，踏田垄沟坡，吸清新空气，听鸟语蛙鸣，看野花争艳，凡是有猪草的地方都会留下我们一串串足迹。可别小看割猪草，这是一份技术活，不仅要会识别猪草，挑选猪爱吃又能吃的品种，还要专拣偏僻边角处，其他割猪草人没到过的地方，才能收获满满。最喜雨后的田野、新翻耕的田块，那些七角菜、苣菜、富秧子、旱菜、苋菜、五端端、酸溜子、破纳头、灯盏窝、熟草……一串串、一片片，绿油油、鲜嫩嫩、水灵灵的，太诱人了。弯腰撅腚埋头苦干一顿猛采，篾篮里就装满青青绿绿的收获，虽然汗水湿透了衣襟，但心情是快乐无比的。

背着沉甸甸的猪草篮，“咻咻咻”地吹着口哨，让心情在辽阔的绿野上放飞。此时碰上别的猪草小分队，就吵嚷着玩“推龟”。这是一种赌猪草的游戏，在松软的地垅上刨一个土坑，刨起来的土在坑边堆一个形似乌龟的馒头堆。一人做庄家，其他人拿猪草下注。庄家用柳枝或草编一个手镯大小的圆环，放在土堆前端，一边大喊“看好了”，一边猛地将土堆和圆环推到坑里，使圆环被土盖住。下注的人拿树枝去插掩埋在土里的环，插中了就赢，庄家要拿等量的猪草来赔；插不中的就输了，下的猪草就被庄家撸走。一局完了，可以换庄家。“推龟”的输赢总是伴随着嘻笑和叹息，得意失意全写在一张张稚气的脸上。几局下来，技巧好的会赢得盆满钵满、草篮四溢；而手脚笨大脑一根筋的就输得草篮见底了，想到回家逃不掉一顿暴风骤雨，急得哇哇大哭。这时其他人心有不忍，就每人凑两把给他，赢得多的多给些，弄个半篮帮他回家交差。

时光如白驹过隙，我在不知不觉中渐渐长大，到了初中的暑假，就要跟着父母一起干农活了。但农活不紧张时，也有许多自由挥洒的空间。最过瘾的就数戽鱼了，找一两个兴趣相同的伙伴，带着铁锨、瓷盆、竹篓、网兜等工具，去流动的小河沟选点。首选通大河的、水草多的、水浑些的、近期没被人戽过的河段。脱掉外衣，只穿裤衩，在两头打好结实的堰坝，站到坝口水中用瓷盆向坝外戽水。累了就换个人来戽，要加快速度就两三个人一起戽。随着“哗啦~哗啦~”的戽水声，脚下的水一点一点低下去，水浅的地方河底露出来，不时有小鱼顺着水流游到脚下，浅水里有鱼惊慌地窜来窜去，偶尔有大鱼跳出水面，啪啪脆响。“别急，马上就来请君入瓮！咯咯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在小河上下荡漾。

水终于戽干了，看到蹦跳的鱼儿，伙伴们顾不得身体疲累，争先恐后地揸开两只手，见鱼就逮。最常见的是鲫鱼、参薄条、癞蛤蟆鱼、肉罗汉，多半是小鱼。运气好碰到大的，就几个人一齐抓，身子扑倒在淤泥里也顾不上。最狡猾的是乌鱼，埋在淤泥里一动不动，以为是一截烂树桩，仔细看才分辨出来，两手死死掐住，任它拼命挣扎，甩你一脸一身淤泥，也不会放手。最气人的是昂刺鱼，不小心被它的尖刺戳到，钻心的疼，鲜血直流。长鱼（黄鳝）、鳗鱼，滑溜溜的不好抓，要用中指锁住。最吓人的是碰到蛇，以为是长鱼，看清后吓得哇哇大叫，扔了就跑。泥鳅是经常抓到的，但谁也不喜欢，有时带回家剁碎喂鸭子。当西方天际被晚霞染红之际，几个“小泥猴”提着分到的战利品，拿着工具，哼唱着歌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边回味着戽鱼游戏的快乐，一边憧憬着大煮杂鱼的鲜香。

…………

“光阴似箭催人老，日月如梭趱少年。”一句“收心”警训，让人思绪绵绵：最须“收心”之时，必定风华正茂；无须“收心”之际，已是身处迟暮。本来，追求快乐是人类的天性，人为剥夺快乐显然违背了人性，尤其是剥夺未成年人的快乐，简直是残忍之至。然而，世间万事万物，都讲求一个适度，凡事适者为上，适可而止，过犹不及。君不见登山爬坡，艰难困苦，气喘如牛，却是步步向上攀高峰；待到掉头下山，顿时步履轻快，心情舒畅，却是持续在走下坡路。有句名言曰：所谓随心所欲的快乐，本质上不过是给未来的自己签下提前透支的契约；所有对平庸的妥协，早就在心里标好了利息，越晚偿还，代价越高昂。因此，坐在课堂就该勤学，进入工位就要苦干，担任职务理当负责，手握钢枪必须站岗。无论处于什么年龄段，无论身在何时何地，绝不能被贪玩游戏、无限追剧、酗酒成瘾、挥金如土所迷恋，堕入随意躺平、自暴自弃、放纵欲望、醉生梦死的下坡路，以致让人生驶向失控的深渊。

及时收心，牢记初心，让人生警钟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