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不太孝顺的女儿,父母在世时记不得他们的生日;去世了也记不得忌日。当然,完全不记得也是对自己不公的说法。我急匆匆走在公历日,对农历日无暇顾及。每年快到春节了,才会关注一下公历几月几号是农历春节。
从我记事起,家里谁过生日或重要事件选良辰吉日都是看农历不看公历。因此,连我自己的生日每年都需要姐姐提醒。后来,我按照农历日从万年历上查到自己出生那年的公历日,至少不会再忘记自己的生日了。到时,知道自己又长了一岁。当然,我并未因年龄长而智慧长,依然笨拙傻气,不符合自己年龄的事时有发生,引得聪明者议论纷纷,我只好听任之。
父母在世时,总说公历不准,农历才准。实际科学算法是公历日更准确。基于地球绕太阳的回归年(约365.2422天),通过闰年机制(每4年一闰,世纪年需被400整除)将误差控制在极低水平(约0.0003天)。而农历基于月相变化,(朔望月约29.53天),年份长度(约354天)与回归年存在约11天差距,需通过闰月(19年7闰)调整,导致日期与季节偏差较大。
古人用农历,现代人用公历;家人用农历;我用公历。我在农历和公历间奔跑,很多重要的日子记不清,又忘不掉。
前天,姐姐打电话说:“今天农历八月十九,是父亲的忌日。”我才忆起父亲去世已经整整六年了。很多事都恍惚发生在昨日,且不曾想在这六年里我们又痛失尕爸、母亲和大哥的离世,死亡就这样逼近老韩家,让我们姐妹几乎没有喘气的功夫。死亡很远又很近!没有与谁商量,便带走了一个个亲人。我们来不及悲伤,来不及哭泣,来不及告别!生活仍需继续负重前行……
前往昌吉的路上,我思绪万千,这条路有太多的期盼,又有太多的伤感!车流如织,天空低沉,秋天的风是压低了的呼喊,直击我冰冷的神经,生命的密码被唤起,记忆一点点浮现……一阵阵刺痛……
走进父母居住过的老屋,熟悉、温暖、亲切、伤感……姐姐早已将父亲的遗像摆放在进门的桌子上,两根带电的白色蜡烛,高高擎起,在父亲的遗像旁闪烁,像守护父亲的卫士,又像陪父亲走进老屋的侍从。烛光里,父亲细眯着那双不大的眼睛,与我对视,一如生前那么清澈、明亮、温暖。
一股心酸涌上心头,父亲在人世的点点滴滴,似乎就在昨天。记得那年那月,我带父亲在厦门鼓浪屿游玩,有个算命先生拽住我说:“你以后要发财的,坐下,好好给你看看……”在这个红尘俗世里摸爬滚打,生活的艰辛让我的灵魂并非那么高洁!我一听“发财”两字,便走不动了,急急地问:“算一卦多少钱啊?”心想,生活奔波苦,没有才,有点财也不赖啊!若算命先生给点力量,生活也好有个盼头啊!可父亲一把扯住我的胳膊说:“走走走,一个吃公家饭的发啥财?吃公饭发财就是破财。”是啊,父亲一生清苦,看事却如此明白。试想,一个公职人员论财不论才,可曾想财从何来?才又从何起?天天忙在公事里,俸禄有定数,才学费工甚!
烛光有泪不轻弹,女儿有泪心间淌。供品排列有序,都是父亲生前最爱吃的食物和每天必喝的罐罐茶。我在父亲的遗像前默然而立,双手合十,三鞠躬,恳请父亲的魂灵回老屋看看,与我们相聚,说说家长里短,短叙叙父女情深……
姐姐前一日便备齐祭奠需要的香火、纸钱等物品,当日又早早来到老屋,打扫整理房间,烧菜做饭,摆放供品;大妹也是关门闭店在老屋守候父亲的魂灵,唯我下班才到老屋。姐姐埋怨我说:“都要退休了,还不能请个假,早早来么?”我说:“就因为快退休了,所以才不好意思张口啊!再说,周五下午两个药店换证复验是提早约定的,总不能说我父亲忌日取消吧”大妹戏谑说:“没事,没事,我们上香给老爹说了,你公务缠身,晚点来……”我说:“反正烧纸总要等到天黑,也不能大白天去烧纸吧,又不是在坟上”这样说着,姐姐已经把火锅底料重新加热,各式菜品上了桌,等我吃完饭去父亲熟悉的老街口烧纸。
我平日因为减肥,几乎不吃晚饭,但父亲的忌日,我还是想吃饱了与父亲相约老街口,给点纸钱,送走父亲的魂灵。我吃的是和供品同样的饭菜,如同与父亲同桌吃饭,哪怕老街口今夜何等寒凉,与父亲同桌吃饭增加的身体热量定会驱散我体外体内的凄寒。
在这六年里,现实残酷地剥离点点父爱,我们默然接受没有父亲的生活状态。无论你同意与否,父亲在那世,我们在这世,父女已是阴阳两隔。六年前的嚎啕恸哭、心碎、无助,只能转化为内心一次次的坚强!生活不允许我们止步不前,父亲并不希望我们为他一蹶不振、满面愁容。他希望女儿阳光快乐,时时满面笑容迎接新生活。父亲生前曾说,现在是自古没有的太平盛世啊!太平盛世里,我们笑迎新时代,泪洒父魂灵。
建设路路口是个斜岔口的十字路口,严格说是个丁字路口。一到中元节、寒衣节、清明节等祭祀的日子里,从路西口向北沿着墙根一顺溜排过去,烧纸祭祖者甚多。父亲的忌日,没有旁人打扰,月光清冷,寒星点点,只有我们和父亲对话。
小时候,我跟父亲一起去给爷爷奶奶烧纸,问父亲:“爸爸,我们烧的纸钱爷爷奶奶真的能收到吗?”父亲说:“不知道么,祖祖辈辈都这么烧么……”当划圈写上爷爷奶奶的名字时,我又问父亲:“爸爸,为什么写上名字?为什么划个圈烧呢?”父亲说:“写了名字烧在圈内,各是各的,就不会被谁抢了去……”给亡人烧纸钱都有个名份,谁是谁的,都有归属,不能没了规矩。小小的我便知此理。阴间如此,况且阳世!因此,很多事不必过于计较,划圈也好,不划圈也罢,上天早已安排。 圈内圈外都有定数,不是你的,不必争抢。
十字路口烧纸钱,四面通达,亡灵来回没有阻挡。在亡人生前熟悉的地方烧纸钱,即便遇到孤魂野鬼打劫,亡人也能顺利而来,平安而归。因此,建设路口虽说不是准确意义上的十字路口,但确是父亲生前最熟悉的街区。
父亲生前经常从建设路口沿乌伊公路散步到屯河公园、新疆大剧院,或者从建设路口往西从邮局沿北到影剧院、回民一条街,再折转返回建设路的老屋。因此,我们无论是中元节、寒衣节、清明节、以及父母的忌日,如果不回老家祭祖,便在父母熟悉的老街口烧些纸钱,以示对亡灵的哀思。
月光洒下凄凉,灯光带着寒意。阵阵凉风蚀骨,纷纷落叶离合。姐妹几个走在夜色里,整个人感觉清瘦单薄。不是穿的少,是那种没有父母兄长支撑的、人世里的薄凉气息阵阵袭来,让人不禁打个寒蝉。
姐姐讲究,每次都有不同的说法。这次是两个大邮包,有米袋子大小,轻飘飘一袋子。姐姐说里面用的、穿的一应俱全,从阳间邮到阴间,还有母亲的一份。我和妹妹都是跟班的随从,姐姐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心里装着对父母满满的爱,思想高度统一,别无二致。
我暗自揣想,母亲这回是沾着父亲的光了。母亲活着时,总说父亲沾着她的光。父亲,作为一个农民,不会干农活;作为一个商人,没有善变灵活的头脑;算个读书人吧,又未取得功名。和样样全能的母亲比,可不是父亲沾着母亲的光么!母亲生前总埋怨父亲说:“你也算孔夫子门前站过的,不如人家不识字的。”好在,女儿是不嫌弃父亲的,虽然父亲样样都不显眼,但样样都让女儿觉得不卑不亢、踏实可靠。
母亲对父亲的埋怨事出有因。八十年代初,家里已经在县城开了饭馆,甚是忙碌!可父亲和朋友决定做一笔买卖,从南疆贩驴肉到山东,大半年时间把饭馆的生意全都撂给母亲张罗不说,饭馆还免费为父亲所谓的“朋友”提供一日三餐。母亲虽然不快,但还是支持了父亲。反正父亲在饭馆干活母亲也觉得当挂,每次采购原材料也是十有八九被商家掺了水分,总不称母亲的心。
那一次,父亲是下定决心要在母亲面前争一回面子,起早贪黑跑乡下收毛驴、租冷库、搞托运,终于父亲一生最大的一笔买卖做成了,他们每人分了五千元。
那可是八十年代的五千元啊!父亲的朋友说要借五千元急用三天。急人所急,父亲拔刀相助,毫不吝啬。那五千元连父亲手都没有捂热。母亲知道后暴跳如雷,气愤地说:“这个钱见底了!(意思是已经没了)”父亲当时极不服气地说:“谁还没个急,人家说了就用三天……”母亲的话应验了!
听说父亲所谓的“朋友”在老家盖了一院气派的红砖房,到父亲去世前一年(四十年后),总算是仁慈慷慨了一把,给父亲还了2000元。这次不是母亲数落,连我这个做女儿的都无比气愤地对父亲说:“老爹,你咋不把钱甩他脸上……”父亲说:“几十年了,钱也不是个钱了,全当我浪了个门子,有人买了一张车票么呵呵!”
为此,母亲将经济大权牢牢把控在手,唯恐父亲再有个闪失!父亲没有大把挣过钱,也没有大把花过钱,用多少母亲给多少,每次都是严格如数清点。
父亲的忌日,姐姐也给母亲准备了一封邮包,这次是母亲沾了父亲的光。但各是各的,父亲可以自己当一回家,随心所欲打开邮包,把控自己的财物,想借给朋友就借给朋友,想花就花。没人埋怨,也没人唠叨,完全可以出手阔绰,与朋友谈天说地,视金钱如粪土。
在纸钱飞起的烟尘里,在那庄重的时刻,我真想问一声父亲的魂灵,大邮包您收到了么?父亲曾说,祖祖辈辈都这么烧……今夜,不知父亲是否收到……
活着的人没去过,去了的人没回信。在这一明一暗的无言里,悼念亲人,寄托哀思!是祖辈的传承,是儿女的思念!又有别的什么办法呢?我们只能在父亲熟悉的老街口,在父亲吹过的风力,紧紧攥住一缕风,请给我的老父亲捎个话,收到了,给我们托个梦,在梦中告诉我们,还需要什么,请您尽管说……您活着时,女儿未能尽孝,劳碌奔波,日子过得不富裕;您走了,日子一如既往,但阴间花销少,我知道您勤俭惯了,也不大手大脚,您在阴间的消费我还能负担得起,纸钱涨得不多,并无假货。不像阳世,物价涨得厉害,且处处需要小心谨慎!
我这个不太孝顺的女儿,在父母生前未尽的孝,此刻,站在老街口的风里,也能聊以安慰啊!
2025年10月12日星期天初稿
2025年10月16日星期四二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