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长河里,总漂着些亮晶晶的碎片。最亮的那片,是童年时趴在老土屋床头翻书的模样。窗户漏进一缕阳光,驱走满屋的昏暗,也温暖了斑驳的四壁。我的手指常沾满连环画封面上的油墨香,把《小兵张嘎》里的枪林弹雨、《鸡毛信》里的机智勇敢,一页页揉进了年少的时光里。那时的书啊,是比水果糖更甜的诱惑,是比玻璃弹珠更珍贵的宝藏。不管是巴掌大的连环画,还是砖头厚的小说,只要捧在手里,就能忘了吃饭、忘了睡觉,像只守着蜜罐的小书虫,一头扎进去,就不愿再出来。
小学时,家里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买书是件顶奢侈的事。为了读书,我把母亲给的水果糖悄悄攒起来,等同桌带来新的连环画,就用糖换他的书看。记得有次换了本《小英雄雨来》,连课间十分钟都抱着读,上课铃响了还舍不得合上,被老师点了名,手里的书仍攥得紧紧的。后来攒够了一角钱的糖,才换了本《铁道游击队》,翻来覆去读了十几遍。书角卷了边,就用米汤小心糊平;扉页掉了,就用粗线仔细缝上——像守护一件稀世的珍宝。
从初中到高中,我的书架才慢慢有了模样。木头是父亲用旧木箱改的,刷了层浅蓝色的漆,却遮不住满架书香。《林海雪原》里的杨子荣,在冰天雪地里跃马扬鞭,让我懂得了什么叫英雄气魄;《红岩》里的江姐,面对酷刑时的坚贞不屈,让我明白了信仰的力量;《红楼梦》中的大观园,藏着儿女情长与家族兴衰,让我窥见人性的复杂;《水浒传》里的一百零八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让我心生侠义向往。还有那本《牛虻》,亚瑟从懦弱少年成长为坚定革命者的故事,看得我热血沸腾。我在扉页上工工整整写下自己的名字,发誓要珍藏一辈子。那时的书架上,摆了上百本书,还有近百本连环画,它们像满天星辰,照亮了我青涩又懵懂的青春。
六十年代末的风,吹得读书这件事也变得小心翼翼。有些书不能光明正大地摆出来,我就把它们藏在床底的木箱里,裹着旧油布,怕受潮,更怕被人发现。每次翻书,都要先侧耳听听门外的动静,像在黑夜里寻光,既紧张又期待。高中时,我把一本《好逑传》藏在书桌抽屉的最深处,上课前偷偷看了几页,课间操也惦记着。偏偏那次课间操,学校来了个“特别行动”,全校大搜查,检查的人翻出了那本书。我眼睁睁看着它被拿走,心里像被掏走了一块肉,难受极了。后来每次路过教务处,都忍不住往窗口望,盼着能再见到那本书的影子。可直到毕业,也没找回来。这份遗憾,像颗钉子,牢牢钉在记忆里,至今想起仍隐隐作痛。
在乡村的日子里,书成了我和陈理大哥、邓兵大哥之间最特别的纽带。我们常在村口的老柳树下相聚,傍晚的夕阳把树影拉得老长,我们就借着余晖看书。书页被风吹得哗哗响,像是在和我们说悄悄话。那时很多书在书店买不到,“地下交换”成了我们读书的方式之一。今天我把《林海雪原》带给陈大哥,明天邓哥就把《金陵春梦》捎给我。传递时总用布包得严严实实,像在守护一个甜蜜的秘密。我最宝贵的直版《牛虻》也常参与交换,每次借出去,都要反复叮嘱“别弄坏了”。可就在一次交换中,它不见了。陈大哥说借给了邻村的人,再去要时,那人却说“弄丢了”。我沿着村口的小路找了好几遍,连草垛缝都扒开看,却连书的影子都没见着。那种失落,像心里空了一大块,好几天都打不起精神来。
十八岁那年,命运把我推上了讲台,成了一名语文老师。站在教室里,看着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睛,我总想把读书的快乐传递给他们。我坚信,书是打开智慧之门的钥匙,能让他们看见更广阔的世界。于是我要求孩子们每天读一篇短文,做好读书笔记,一周交流一次,一个月总结一回;还在教室角落搭了个图书角,用旧木板钉了书架,刷上明黄色的漆,像给孩子们造了个小小的童话世界。我鼓励他们把家里闲置的书带来分享。第一天,班长就抱来了《格林童话》;第二天,语文课代表华子带来了《西游记》连环画;没几天,图书角就堆得满满的。小芳的《安徒生童话》,强子的《岳飞传》……孩子们还在书脊上贴了自己画的小标签。课间时,大家围着图书角选择自己喜欢的书籍,认真阅读,还争先恐后讨论着故事里的情节,欢笑声飘得满教室都是。
有天早自习后,华子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走廊尽头,从书包里掏出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是本裹着蓝色粗布书皮的书。“李老师,您看看这本书是不是您的?”她眼里闪着光。我接过书,指尖刚碰到扉页就顿住了,上面工工整整写着我的名字,是我高中时的笔迹!再翻开,第36页有个小小的缺口,是我当年不小心弄坏的,后来用米汤糊过;封底还有块牛皮纸补丁,是我妈给我补的。“这是,我的《牛虻》!”我忍不住叫出声,声音都有些发颤。华子笑着说:“我奶奶说这是她当年从邻村人手里借的,一直没还,前几天整理旧物看到名字,就想着说不定是您的。”我捧着书,像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一遍遍抚摸着,眼眶不知不觉就湿润了。
从六九年丢书,到七九年还书,整整十年。这十年里,我从高中生变成了老师,从乡村走到了校园;而这本书,从我的书桌,到陌生人的手里,再到华子奶奶的旧箱底,像个漂泊的游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书皮上的补丁又多了两处:一处是用粉色碎花布缝的,线脚歪歪扭扭,像是哪个孩子补的;另一处是用透明胶带粘的,想来是有人怕它再破。我把它放在办公桌上,每次翻开,都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老友。亚瑟的故事又在眼前鲜活起来,他在监狱里写的信,他面对死亡时的从容,都像一束光,照亮了我教书育人的路。
后来,我常在课堂上讲《牛虻》的故事。讲到亚瑟和琼玛的误会时,孩子们都皱着眉;讲到亚瑟牺牲时,后排的小飞偷偷抹了眼泪。有次作文课,题目是《我的理想》,小飞写道:“我想当一名作家,像《牛虻》里的亚瑟一样,用文字传递勇气。”那篇作文还得了二等奖。领奖时,小飞举着奖状跑过来,把奖状塞到我手里:“老师,要是没有您讲的故事,我就写不出这个理想。”我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那时的我,也是因为一本书,在心里种下了热爱的种子。
日子一天天过,教室里的图书角越来越满,孩子们的读书笔记一本本加厚,作文里的故事也越来越生动。有孩子在读书笔记里写:“读《西游记》知道,坚持就能成功;读《格林童话》知道,善良能战胜邪恶。”还有孩子写:“图书角就像个魔法屋,进去就能遇到好多有趣的人。”每次看到这些话,我心里都暖暖的,像喝了蜜似的。原来,我播下的读书种子,真的在孩子们心里发了芽。
再后来,我退休了。离开了讲台,却总惦记着学校的图书角。没事的时候,就会回去转转。现在的条件好了,教室里全是电子化设备,再也看不到当年的图书角了。图书角成了一种美好的记忆。阅读课全部都是在阅览室和图书馆进行,现在的孩子们读书,那可是今非昔比,更上一层楼了。我也偶尔去学校图书馆借书,遇到熟悉的孩子,还跟他们讲当年我用水果糖换书,丢了《牛虻》又找回来的故事。同学们听得眼睛都不眨,总问:“老师,那本《牛虻》还在吗?”我就笑着点头,“在呢,它就放在我家书架上最显眼的地方。”
如今,我家的书房里,书柜木头已经有些褪色,近万部书籍摆得满满一屋。最显眼的位置,还是那本直版《牛虻》,白色牛皮纸书皮,粉色碎花补丁,透明胶带粘过的痕迹,都成了它独特的印记。每次阳光照在书架上,我都会坐在旁边翻几页。指尖划过扉页上的名字,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土屋床头,回到了乡村的老柳树下,回到了孩子们围着图书角的教室。
记忆的长河依旧在流,而书,就是河面上最亮的灯。它照亮了我的童年,温暖了我的中年,也陪伴着我的晚年。从当年的小书虫,到后来的教书人,再到现在的退休老者,书始终是我最忠实的朋友。我想,这份与书的缘分,会一直延续下去——就像我把热爱传递给孩子们,孩子们也会把这份热爱传递给更多人,让书的光芒,照亮一代又一代人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