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五月的暖风裹挟着第一缕粽叶清香漫过街巷,时光便悄然叠起一道褶皱。风里混着的草木灰气息拂过鼻尖,像极了童年时钻进袖口的温度,恍惚间,我已回到系着褪色蓝布围裙的母亲身旁。灶台腾起的热气裹着粽叶香扑面而来,她低头捆扎粽绳的模样,正是记忆里端午永不褪色的序章。
在那盏煤油灯将母亲身影摇曳在土墙上的岁月里,生活像被拧到最暗的灯芯。端午的粽香,是母亲用巧思编织的绮梦。她俯身淘洗新收的糯米,粒粒莹白,与自家种的绿豆低语。偶尔从坛底舀出一小勺珍藏的猪油,醇厚的香气便在简陋的厨房里弥漫开来。
“料不在多,在心。”母亲的呢喃随着草木灰水渗入米粒。金黄的糯米在碱水的浸润下流转着琥珀般古老的光泽。她布满老茧的双手轻抚粽叶,指尖翻飞间,棱角分明的三角粽便诞生在掌心。咬下一口灰水粽,纯粹的甘甜在齿间绽放,沉淀着农家人对土地最质朴的眷恋。
不知何时起,日子慢慢宽裕了。老屋的煤油灯换成了明亮的电灯,灶台贴上了白瓷砖,盛糯米的木盆变成了搪瓷盆。唯有每年端午前夕,母亲包粽子的身影依然准时出现在老树下。那些曾经珍贵的食材,如今已成了寻常之物,但母亲依然用同样的虔诚对待每一个粽子。岁月的风雨改变了生活的模样,却带不走这份刻进骨子里的仪式感。
当生活渐丰的晨光照亮厨房,端午的粽香里开始飘出肉香。母亲指尖捏起酱油色的五花肉,眼神专注如审视稀世珍宝,肥瘦相间的纹理间藏着“两块瘦肉夹一块肥肉”的秘诀。青花碗里,五花肉闪着油光,咸蛋黄渗出金黄的油润。她终于可以不再精打细算,豪气地在每个粽子里都藏进满满的惊喜。厨房里,肉香与粽叶的清香缠绵交织,见证着生活的蝶变。那些排列整齐的粽子,如同满载幸福的小船。
日子越过越敞亮,但母亲包粽子的姿态始终如一。灶台换了新模样,她仍坐在老槐树下,膝上铺着洗得发白的蓝布。翠绿的粽叶与各色馅料,构成一幅永不褪色的画卷。时光仿佛在这里打了个旋。她手指灵巧地翻转粽叶,舀米、铺馅、缠绕、收紧粽绳,行云流水。包甜粽时,总不忘在中心埋入两颗红枣,那抹鲜艳的红,恰似藏在岁月里的温柔惊喜。我蹲在一旁笨拙地模仿,“包粽子急不得,要等心静下来,粽子才会听话。”在她看来,这不仅是门手艺,更是代代相传的生活哲学。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欢唱,大铁锅里的水咕嘟冒泡。母亲将粽子轻轻放入,它们便如小船般在沸水中起起伏伏。我蹲在灶边,盯着锅盖上凝结滑落的水珠。母亲叮嘱:“别靠太近,小心火星;也别心急,好味道值得慢慢等。”等待的时光里,厨房氤氲着诱人的香气,那是童年最甜蜜的期待。
刚出锅的粽子热气腾腾,顾不得烫手急急剥开。咸肉粽里琥珀般的米粒裹着玛瑙似的肉块,流油的咸蛋黄是点睛之笔;甜粽中茶色的糯米嵌着红宝石般的枣子,咬一口,草木清气与绵密甜香在唇齿间流转。最妙的是那被粽叶染色的糯米边缘,带着自然的清气。这滋味,早已在舌尖生了根。
如今漂泊于都市,每当街角传来粽香,脚步总不自觉地凝滞。橱窗里精美的粽子琳琅满目,却始终不及记忆中那带着煤油灯暖光的质朴滋味。那些翻飞的粽叶、缠绕的粽绳,不仅包裹着糯米与馅料,更藏着母亲言传身教的生活智慧。
这代代相传的文化温度,酿成了陈年的酒。又是一年艾叶新绿,钢筋森林里的粽香再馥郁,也不及儿时老屋灶台上蒸腾的烟火气。母亲布满老茧的手温、跳动的灶膛火光、沁人的粽叶清香......而今,每当解开粽绳,氤氲热气中浮现的,不仅是母亲忙碌的身影,更是那被粽香浸润的、永不褪色的时光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