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礼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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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第一缕春光吻醒湘南零陵古城里的永州五中，青石小径上的露珠折射出细碎而璀璨的光芒。背靠千年古城墙与斑驳古城门的科技楼旁，那株古樟闯入我的视野，时光仿佛按下了暂停键。粗壮虬曲的枝干在朝霞中肆意舒展，恰似一条即将腾飞的苍龙；新抽的翠绿嫩叶与满是斑驳的树皮相互映衬，那树皮如同萍洲书院檐角垂落的老藤，饱经风霜却始终托举着书院中琅琅书声；又似永州文庙石阶上的苔痕，在岁月摩挲中沉淀着儒家文脉的厚重。生命轮回的壮丽之景，瞬间将我的思绪拉回到去年那个格外严寒的冬日。
"老师，树干上又绽开几道裂痕，像被岁月撕开的伤口！"生物课代表小林的声音犹在耳边。彼时，这棵守望校园一百七十余载的古樟，正经历着生命最严酷的考验。曾经繁茂如云的树冠褪成了枯槁的灰褐，树皮皲裂如干旱的河床，边缘卷曲翘起，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剥落；稀疏零落的残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似折翼后无力飞舞的蝶，零乱地铺满地面。退休多年的老校长闻讯赶来，跟着学校特意邀请的园艺专家仔细查看病情。当他的手指抚过树皮时，我分明看见那布满老年斑的手在微微颤抖——裂纹深处沁出的树脂，在冬日冷光下凝结成琥珀色的泪滴，恰好落在他曾经别过校徽的衣襟上。整个深冬，我们望着它在风雪中摇晃，每一片飘落的枯叶都像一声叹息，将担忧与牵挂种进每个人心里。
这份源自心底的情感，迅速化作守护绿荫的行动。师生们自发成立护树小组，邀植物专家共研古樟"康复"计划。每周二的护树日，总能看到历史组的王老师蹲在树根旁，一边清理腐叶一边给学生们讲述："光绪年间重修萍洲书院时，这棵树就已矗立在此，见证着永州学子沿着潇水北上，求学岳麓书院的盛况。而不远处的永州文庙，至今留存着明清时期的祭孔碑刻，碑文里记载的尊师重教之风，恰似这古樟根系，深深扎进零陵的土地。"他的镜片上沾着泥点，声音却格外清亮。师生们在专家的指导下，从营养补给到地表通气，从日常管护到病虫害防治，每个环节都浸透着湖湘人"霸得蛮"的韧劲，更诠释着对生命的敬重——就像古城墙上斑驳的砖石，历经风雨仍在坚守。
春寒料峭的三月，奇迹在某个晨读时刻降临。“快看！冒芽了！”前排女生的惊呼引得全班涌向窗口。古樟虬枝上迸发的绿意，点燃了整个校园的热情。主枝顶端蜷曲的嫩叶，如婴孩紧攥的小拳头，在春寒中倔强舒展。每当东南风掠过潇水，树叶沙沙作响，老教师总说这是教学楼里传来的书声余韵。而当《离骚》的诵读声响起，新叶的颤动便与平仄韵律奇妙共振，仿佛屈子的魂魄正穿过层层年轮，与少年们隔空对话。古城墙根下的朗朗书声，和着嫩叶的沙沙作响，编织成跨越时空的文化交响，与教学楼的现代气息、永州文庙飞檐翘角的古朴庄重，共同谱写出零陵文化的瑰丽乐章。
毕业季的黄昏，我独自轻触古樟粗糙的树皮。夕阳将树影拉长成毛笔的形态，在红砖墙上书写光阴的故事。那些被树荫珍藏的记忆纷至沓来：辩论赛上湘音铿锵的激昂，研学时发现古树寄生兰的惊喜，还有离校前，我们在树根处埋下的心愿笺……古樟的每道纹理都在诉说，说那“惟楚有材”的骄傲，说那“九死未悔”的执着，更诉说着从零陵古城的古老学堂到现代教学楼，千年文脉如何在岁月中绵延不息。
如今的新芽已长成浓荫。晨光里，总有三两学子捧着《楚辞》坐在盘虬的树根上。他们的白衬衫染着叶隙漏下的光斑，宛如正在被古老文明盖印认证。偶尔有清风拂过，去年的枯枝轻轻坠地，在触地的刹那发出类似编钟的余韵——这是岁月给予追梦者的祝福。
我总爱在树下的石凳备课，看一对画眉鸟轻盈地落在枝桠间，蓬松的羽毛泛着琥珀色的光泽，尾羽扫过叶片惊起细碎光影。最奇妙的是，它们嘴中衔着的草茎间，竟缠绕着去年我们系在枝头的许愿带。这意外的发现让我怔忡良久：原来所有虔诚的守望，终将在时光里完成奇妙的轮回。就像此刻，新生的叶片正将阳光过滤成一百七十年前的模样，温柔地，落在我正在批改的作文本上，也落在教学楼的窗棂里，落在永州文庙飞檐翘角的剪影上，落在古城墙斑驳的砖石上，见证着文脉的生生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