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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礼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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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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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艾香

端午未至,湘南零陵古城的晨雾已裹着艾草的清香漫开。城南七层坡菜市场最先苏醒,竹篾筐里菖蒲与艾草相依,叶尖露珠摇晃着千年未改的节气密码。我俯身轻嗅,山野气息轰然撞开记忆——《诗经》里“彼采艾兮”的咏叹,顺着叶脉汩汩流淌,原是大地写给端午的情书。卖艾草的老人们指尖翻飞,皲裂的指节沾着泥痕。艾草在他们手中化作“旗幡”,宛如给岁月系上永不褪色的绳结。这烟火缭绕的场景,轻轻扯动了回忆的线头。

记忆中的艾草总在田埂沟渠肆意生长,银灰色叶背覆着细密绒毛,恰似祖母梳篦间掉落的白发。儿时跟着母亲割猪草,镰刀划开叶片的刹那,苦涩药香混着泥土腥气炸开。那时不懂,这漫山遍野的野草,在《本草纲目》里竟有“灸百病”的传奇;更不知楚人早将“户服艾以盈要”写进《离骚》,让它背负起驱邪纳吉的使命。夏日暴雨冲刷后,艾草香气愈发浓烈,油亮的叶片边缘锯齿般张开,咬住了风、咬住了光,也牢牢咬住了我整个童年。

寅时的露水最懂艾草的心事。母亲总在破晓前出发,裤脚掠过沾满夜露的野莓,采回带着月光的艾枝。青白叶片系上红绳悬于门楣,整座土屋瞬间浸在清苦芬芳里。这香气带着灵性:初闻如竹刀刮喉,细品却有蜜意回甘。像极了母亲煮的艾草浴汤,烫得孩童直跳脚,转眼又在毛孔沁出清凉;又如她手持艾绒为我灸穴,火光摇曳间,驱散了病痛,也暖透了心窝。古时江南以“艾旗蒲剑”悬于门楣辟邪,如今都市人虽简化仪式,仍会在端午清晨捧回一束艾草——仿佛握住它,就能跨越时空,与千年前的先人并肩而立。

艾草何止是节日符号?李时珍之父李言闻那句“艾有参之功,参无艾朴实之德”,道尽它的济世温柔。幼时体弱,母亲总将艾草煮成滚烫的浴汤。木盆腾起的热气里,她的身影氤氲如洇湿的水墨画;艾绒灸穴时,她指尖的温度比火苗更灼人,念叨着“艾草通经络,祛湿寒,比人参还灵”。如今身在都市,每到端午必煮一壶艾茶。青褐色叶片在沸水中舒展,苦涩漫上舌尖的瞬间,恍惚又见母亲俯身,掌心的温度轻轻落在额头。原来艾草早已从良药,化作思念的舟楫,载着我溯流而上,重逢记忆里的温柔。

城里集市的艾草只卖一元或二元一束,与菖蒲、香囊、五彩绳挤在一起,却凝着整个端午的诗意。凑近深吸,熟悉的草木香瞬间将我拽回童年山坡:漫山艾草随风起伏,母亲弯腰采艾的背影,伙伴们追闹的笑声……这缕香,是自然的馈赠、文化的密码,更是游子心头不灭的乡愁。它串起《诗经》的深情、楚辞的浪漫,见证着一株野草如何化作民族的节日图腾,将情感刻进血脉代代相传。

风过阳台,艾香如诉。那些渐渐阴干的叶片,褪去苦涩,却封存了整个故园的夏天。我踮脚将艾草悬于门楣,晨光穿过锯齿状的叶边,在水泥地上投下细碎的影,恍惚间与记忆里土屋的光斑重叠。

倚栏眺望,城市灯火次第亮起,恍惚间化作星河坠入人间。我忽然想起,此刻或许有无数游子,正隔着千里山河,在异乡的窗台系上同样的艾草。他们嗅着相似的气息,回忆着各自的故乡——或许是母亲鬓角的白发,或许是儿时奔跑的田埂,又或许是乡邻互赠香囊时的笑靥。月光淌过每一束艾草的叶脉,将千万缕思念编织成网,打捞起散落在岁月长河里的端午记忆——那便是岁月安然的低语,是华夏文明生生不息的密码。这株平凡的野草,固执地站在时光渡口,在每个端午,等着游子循着艾香,叩响回家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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