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南永州的丘陵间,稻田在谷地与坡地间起伏,绿浪从平地涌向山腰。弧形的田埂如大地掌纹,深浅交错中织就立体的乡村画卷。而在稻浪之外,农舍前后散落的菜园,宛如翡翠纽扣,不经意地缀在大地的衣襟上。
晨雾未散时,最早唤醒这些菜园的,总是老张头那把比别人重三斤的锄头。这独臂老汉将锄柄夹在右腋下,左手压住柄尾往土里一凿——残缺的右臂稳如磐石,铁刃切入泥土的闷响格外铿锵。他的菜畦永远垄垄如墨线,旁人问起诀窍,他只咧嘴一笑:"土地和人一样,要拿真心换真心。"
隔壁张婶的菜园里藏着全村的药箱。番茄架旁种着紫苏,"紫苏配鱼能去腥毒";井台边的薄荷,暑天掐几片泡茶,苦凉里泛着清香。这些带着泥土气的生存智慧,随着晨雾里此起彼伏的锄声,渗入每一寸土地。但若要说谁真正把命都种进了地里,全村人都会望向母亲。
母亲的手掌像一块被风雨反复揉皱的粗布,纹路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土色。她摸土辨湿时,会蹲下身,五指深深插进土里——指节一蜷,便能从土壤的呼吸中听出节令。干燥的土在她掌心沙沙散落,是催促播种的密语;湿润的土黏成细腻的褐糕,便是秧苗安睡的温床。
记得有一年长端午水,暴雨来得凶。她甩下碗筷,蓑衣都来不及系紧就冲进菜园。番茄架在风里发出骨折般的脆响,她咬住麻绳一端,单手将竹片绑上植株颤抖的腰肢。闪电劈下来时,我看见她蓑衣下摆滴落的不是雨水,而是泥浆与植物汁液混成的青黄色胆汁。"庄稼也是命……"她喘着气,把一株倒伏的番茄藤搭回架子上,动作轻得像在给新生儿系襁褓。
那年秋收的夜晚,她总爱在月牙偏西时出门。豆角在竹筐里泛着釉光,她挑出最挺括的,两指一捻便知道哪根藏着三粒圆满的豆子。这些翠玉小把被挂在独居老人的门环上,露水浸透草绳时,她已经蹲在自家灶台边,把虫蛀的菜叶削成蝉翼般的薄片。粗盐揉进岁月的皱褶,坛口封紧前,她总要摁一摁最顶层的菜叶,像给哭闹的孩子掖被角。三周后启封,时光已将青涩化作醇厚,夹一筷脆生生的酸辣送进嘴,会尝到一种近乎温柔的倔强。
这些年来,村里的菜园愈发葱郁,张婶的薄荷茶香依然飘过篱笆。竹筐里的釉光早已黯淡,母亲的腌菜坛仍立在灶角,封存着无人开启的时光。但每当我看见超市里来自故乡的蔬菜,那些沾着晨露的菜心,那些保留着阳光温度的番茄,仿佛又在诉说:在这片土地上,每一株作物都延续着某个人的生命印记。
在故乡的山水间,菜园是流动的诗行。老张头的锄头还在起落,张婶的紫苏依然茂盛。当城市的孩子咬下一口清甜的菜心,他们尝到的不仅是维生素,更是一方水土最本真的味道——那是乡亲们用生命写给大地的永恒诗篇,在每一粒种子的萌芽中,在每一季的丰收里,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