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星的勺柄斜斜指向菜园时,他粗糙的手指第三次摩挲着贴身口袋里那叠温热。一百二十八元,不多不少,却像一团小小的火,熨帖着胸腔。这点温热,足以让明早进城时,给小孙子捎回一块糖糕的甜了。那点甜,是沉甸甸的竹筐压弯的脊梁里,悄然透出的微光,支撑着他,日复一日,将垄上的“春天”,渡往城市的街头。
这“春天”,总是凝结在凌晨最深的夜色里。三点半,浓稠的夜尚未化开,闹钟沉默着,老菜农已如熟悉航道的舟子,轻悄地潜下床。老伴儿含混的叮嘱从被窝里飘出:“道上当心。”他低应一声,融入院中的清寒。清冽的月光无声泼洒,竹筐里的青菜,叶尖儿正噙着饱满的夜露,莹莹流转,仿佛盛着整个星河的碎片。黄瓜藤上,怯生生的小黄花在微风中轻颤,承接着这天地间最纯净的馈赠——那些夜露啊,像土地未干的泪,又像星辰坠落的魂。
借着路灯昏黄如豆的光,他俯下身,动作近乎虔诚。枯黄的老叶被轻轻掐去,歪扭的瓜儿被仔细挑出——这些是留给自家灶台的滋味。而筐中水灵灵的翠色,每一片叶子都饱吸了泥土的呼吸、星夜的精华,它们即将奔赴的,是城市餐桌上那带着露水清芬的“春天”。他擦去菜叶上的露珠,就像抹去土地正在蒸发的记忆,那些圆润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落,渗入脚下的泥土,仿佛在诉说着某种古老契约的延续。
四点十分,村口老槐树虬曲的枝影下,几道身影已在熹微中晃动。空气里,浮动着邻家大婶保温桶里刚磨豆浆的暖香,像一条温润的河,在清冽的晨雾中缓缓流淌。另一位大叔的竹篮,厚厚的稻草下,护着圆润的土鸡蛋,宛如珍藏的珠玉。老菜农将竹筐往肩上一搭,那辆老旧的公交车,便碾着碎石路,“吱呀”摇晃着,如约驶来,载着他们和各自的“春天”,驶向灯火渐次明灭的远方。
车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巨兽般拔地而起,冰冷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初升的日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他收回目光,看着车厢地板上自己佝偻变形的影子。这影子,三十年前也曾挺拔地映在公社粮站的水泥地上。那时交的是公粮,箩筐沉得压肩,心里却有种笃实的荣耀。如今,交的是市场的答卷,箩筐轻了些,心却悬得更高。村口的青石板市集已长满青苔,后生们举着手机直播卖菜,屏幕里的虚拟秤砣晃得人眼晕。他们说这叫“流量”,可他总觉得,那些被美颜滤镜修饰过的青菜,少了土地里长出来的筋骨。他学不来,只认这双手从泥土里刨出的实在,认这公交车上几十年风雨无阻的老伙计,认那菜市里一声声熟稔的“老哥”。这“实在”,是他能攥住的,对抗那玻璃幕墙般冰冷巨变的,最后一点星光。
天光彻底放亮时,城南七层坡菜市那熟悉的一隅,已被他安顿妥当。湿布一遍遍擦拭着铺地的塑料布,动作轻柔得如同拂拭一件传世的陶器。随后,碧绿的青菜被码成齐整的小山,带着露珠的黄瓜两两成捆,置于最显眼处。清新的气息弥漫开来,是独属于清晨的生机宣言。
“老哥,今儿有新割的空心菜?”熟识的老邻居踱来。老菜农沟壑纵横的脸上瞬间漾开笑意,像春风吹皱池塘。他小心掀开湿布:“您闻闻这露水气儿!天不亮就下地割的,鲜得能掐出魂儿来!”那语气里的骄傲,不亚于展示一件稀世的珍宝。这鲜灵劲儿,是他与土地、与晨星露水无声契约的凭证。
日头爬高,摊前人声渐沸。精打细算的老太太为一两毛细细计较,皱纹里刻满生活的智慧;风风火火的姑娘扫码付钱,指尖一点便是交易的完成。老菜农爱和这些老街坊唠几句:东家小子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是村里的喜事;西头的地该翻土了,雨水足,得抓紧……这市井的烟火,家长里短的温热,是他熟悉的、赖以呼吸的空气,是钢筋水泥森林里顽强生长的藤蔓,连接着被高楼阻隔的“附近”。
竹筐终于见了底,筐底散落着零星的硬币和汗渍洇染的纸币。他粗糙的手指沾了点唾沫,一元、五元、十元……细细数过,折好,珍重地按进贴身口袋。又弯腰,捡起筐底遗落的几片菜叶——鸡们还等着这点青翠呢。突然,他攥紧钞票,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些带着体温的数字,是他用三十年光阴,在土地与城市的夹缝中,一笔一画刻下的生存诗行。每一张皱巴的票子,都沁着凌晨星月的寒凉,裹着正午阳光的滚烫,是他用脊梁从垄上背下来的“春天”,是这片土地无声馈赠的、带着泥腥味的“星光”。
回程的公交车摇晃着,穿梭于沉默的楼宇峡谷。他靠着窗,疲惫的眼睑微阖。车窗滤过的阳光,在他古铜色的、沟壑纵横的脸上,镀上一层浅淡却温暖的金色。窗外高楼冰冷的反光,无法侵入这片宁静的港湾。口袋里那叠纸币的温热,仿佛连接着孙子小手期待的柔软,也连接着自家屋顶升起的、混合着柴草香的袅袅炊烟。那炊烟,是根,是岸,是无数次出发与归航的灯塔。
夕阳熔金,将他挑着空筐的身影在田埂上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融进脚下这片供养了他一生的土地。路过村口那株见证无数寒暑的老槐树,婆娑的树影间,望见自家屋顶升起的炊烟,正温柔地融入暮霭。老槐树的年轮又多了一圈,而他知道,比树更古老的农耕文明,正借着这筐筐带着露水的青菜,在钢筋森林里寻找新的根系。明天凌晨,星斗未沉,露珠初凝时,同样的旅程又将开启。
垄上的星光,将再次凝结成叶尖的晨露,被他用肩膀,一筐筐地,渡往城市的黎明。而在这往复的征程中,有些东西正在悄然生长——那是土地的精魂,是岁月的沉淀,更是一个普通人对生活最质朴、最坚韧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