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查分的页面在手机屏幕上加载完成。光白得晃眼。少年紧抿着唇,指尖悬在输入框上方,像被冻住的蝶翅,颤颤地不肯落下。母亲站在一步之后,目光落在他微弓的肩胛骨——校服布料绷紧,洇开一小片深色湿痕,像宣纸上晕开的宿墨,慢慢漫过骨节的轮廓。空气粘稠如凝滞的糖浆,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滞重。静,只有少年胸腔里擂动的鼓声,沉闷地夯在四壁,也夯在母亲心尖,一下,又一下。
一串数字跳了出来。没有声音。少年盯着屏幕,肩膀的线条无声塌陷,像沙塔失了筋骨,簌簌地往下落。窗玻璃上,薄薄水汽漫起,模糊了外面正午刺目的阳光,也模糊了楼下骤然爆发的、属于别处的欢呼。那层薄雾悄然洇湿母亲的眼眶,她抬手触到冰凉的玻璃,指尖划过的水痕蜿蜒而下,像未写完的半行诗,墨迹淡了,却还牵着些未了的意。
母亲的手轻轻落在他汗湿的后背。隔着校服,湿热的潮气黏住掌心,带着少年独有的、混着皂角香的体温。恍惚间,鼻尖萦绕着更小的他在雨后操场摔倒时的气味——膝盖蹭破的草腥,混着泥土的微涩。那时他抬头,泪珠坠在睫毛上不肯落,小小的拳头攥得死紧,指节褪尽血色,像攥着颗不肯认输的石子。此刻,那倔强的线条,仍勒在他绷紧的下颌,没松半分。
“完了?”少年的声音低哑,似蒙尘的旧弦,拨一下,颤很久。
“嗯,这一站。”母亲的声音很轻,“像你那次在操场摔的跤。疼,可跑道还在前头,草皮照样绿着。”
少年侧过脸,窗外光影在他脸上流淌,忽明忽暗,像他眼里晃悠的水光。母亲的目光掠过他低垂的眼睫,落在桌沿那支旧钢笔上。蓝黑笔帽边缘磨得发白,露出内里苍白的骨,倒像是陪他熬了无数个夜,熬瘦了似的。她记得这支笔,多少个夜晚在台灯下沙沙移动,笔芯矮下去,墨水瓶见了底,草稿纸堆成的小山,遮住了他半张脸……少年起身时带倒木椅,母亲弯腰扶起,椅腿啃噬地面的闷响里,她瞥见那支笔的歪斜笔夹,如垂首的鹤,倒也没折了风骨。
“出去透口气?”
少年没应声,推门而出。母亲跟上。热浪猛地灌入,裹着街角古樟树浓郁到发甜的香,缠着远处一丝生铁与机油的锈气,倒像是把两条路的味道,都揉进了风里。这蛮横的风撕扯着屋内的滞重,吹动少年额前汗发,发梢鞭过他紧蹙的眉心,倒像是在替他松那口气。他眯眼望向被热浪蒸得战栗的街景,恍若隔着层晃动的水,倒把远处的光晃得更亮了些。
“妈,”风撕扯着他的声音,却撕不散那点刚冒头的劲,“好像……知道下段路怎么跑了。”
风舔过他汗湿的鬓角,带着夏日剽悍的生猛。母亲看着他被光线雕出的侧影,塌陷的肩线正被风一寸寸锻直,像块经了火的铁,慢慢显出筋骨。他抬手抹汗,手腕上磨旧的运动表带咬住强光——表盘玻璃划痕交错,是去年练长跑时摔的,表带豁了道口子,像枚浅疤,倒成了他自己挣来的记号。
驿站接驿站,跋涉无终途。这一站的抵达,或坦途或沟壑,终成汗渍一点,洇在时间的纸上。纳它入怀,如纳尘沙入履,硌过脚,却也磨硬了底板。沉淀的,是指节褪白的死握,是汗渍未干已抬起的眼,是沉默里向下扎挣的老根气——行囊沉沉,皆是无字的路引,比任何分数都认得清方向。
母子俩守在台阶上。阳光烙着皮肤,疼里渗进暖意。蝉鸣锯着空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倒像在替沉默呐喊。下一程的路标,早蹲在转角暗处,只等他抬脚。她的少年凝在这喧嚣的夏日驿站门口,影子被抻得很长,默然丈着滚烫的地,丈着前方无垠的、未钤分印的莽原——那里的风,已候在途中,只等他跑起来时,灌满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