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那年夏末,“双抢”的余温还焐在田埂上。稻茬还沁着青气,驻村干部的嗓门已撞开各家木门。记忆里,他们总踩着露水来,或是顶着正午的日头,有时晚饭的炊烟刚起,乡干部就跟着村干部进了院,粗粝的鞋跟磕着青石板:“老张家的粮晒得差不多了吧?过两天该过秤了。”父亲捏着那张油印的征购任务单蹲在门槛上,指节捏得发白——露水还挂在草叶尖,催粮声已压弯了炊烟。
我家九亩水田搭着一亩旱地,催缴通知单上红戳盖着的数字是两千八百六十斤。这数目在账本上蜷着,摊开了便是座小山:征粮是硬邦邦的农业税,秤星子一响就没了踪影;定购粮百斤十一块五,“三超粮”作价十八元。母亲在煤油灯下扒拉算盘,黄铜算珠撞着檀木档。待刨净税款、三提五统和教育附加,她食指按着梁上那颗油亮的主珠:“够扯六尺蓝涤卡,铅笔买带橡皮头的。”
村到粮站十二里,路是泥土与碎石搓成的绳,盘在丘陵上。那年月没什么运输工具,两千八百六十斤谷全凭肩头扁担量。父亲的篓子箩筐是请河对岸的篾匠特制的,竹篾削得匀,装一百六十斤还能稳稳当当;我分到的旧篾箩,母亲只装了六十斤,手掌在谷堆上轻轻拍平:“这孩子快上初中了,学着挑,轻点不压坏身子。”
我盯着父亲箩里冒尖的谷堆,脖颈发紧:“娘,再添点。”母亲抚抚我后颈的汗,掌心带着灶膛的温度:“头回走远路,逞啥强?”父亲蹲在门槛上绑草鞋,草绳在粗糙的掌心绕出麻花:“多跑两趟,当是练脚力。”
鸡叫头遍时出发,我光脚踩在凉沁沁的泥路上,解放鞋揣在怀里——那是过年走亲戚才舍得穿的宝贝,蓝帆布面上的白胶底,干净得像片云。母亲追出门,把两个烤红薯塞进我口袋,瓷缸里的米汤还冒着热气:“挑不动就歇,莫硬撑。”
起初步子轻快,谷粒在箩筐里轻轻晃,像揣着一窝会喘气的星星。过了三里地,肩膀突然像被火钳夹着,每走一步都钻心。父亲在后面喘着气:“换我挑。”我咬着牙摇头,听他的喘息声比箩绳咯吱声还沉,反倒生出股劲。歇脚时看父亲用袖口擦汗,脊梁的衣裳已湿透,贴出嶙峋的骨形,像幅被雨水洇透的简笔画。
天蒙蒙亮到粮站,院子里早排起长队,扁担与箩筐碰撞的声响,混着汗味与谷香在晨雾里飘。父亲去领了号,竹牌上的数字被汗浸得发潮,像粒发了芽的谷种。轮到我们时,验谷员用铁钎往谷堆里一扎,抽出来看了看,铁钎尖挑着两粒瘪谷:“风车过一遍。”
父亲陪着笑递烟,烟盒在掌心捏得发皱:“在家车过三遍了,同志通融通融?”对方把烟夹在耳后,铁钎往箩沿上一磕,震得谷粒簌簌落:“规矩!”父亲叹口气,我跟着把谷挑到风车旁。风叶转起来,瘪谷与碎草簌簌落下,像筛掉了我们半夜赶路的辛苦,也筛掉了母亲在灯下数谷粒的眼神。
再去验时,换了个验谷员,胳膊上的红布箍箍晃得人眼晕:“号子呢?”父亲说被先前的同志收了,对方眉毛一竖:“没号重排!”父亲没争辩,让我守着谷担,自己又去领号。太阳爬到头顶时,终于获准进仓。仓库铁门里漫出陈年谷壳的酸气,台阶陡得像梯子,父亲先挑着他的谷筐上去,下来时额角的汗珠子直滚,砸在台阶上洇出小水印:“你在这儿等,我来接你的。”
仓库里的木板道悬在金黄的丘陵上,脚下是几万斤稻谷堆成的浪。空气又闷又热,混着谷壳的呛味,吸进肺里像吞了把碎糠。称谷的阿姨戴着口罩,露出的眼睛弯成月牙,电扇吹得她额前的碎发轻晃:“五年级啦?”见我点头,又夸,“这么小就帮家里干活,懂事。”
父亲要把两担谷叠起来称,说怕分两次亏秤,竹箩在磅秤上晃了三晃才稳住。阿姨说:“放心,这秤经公家验过的。”磅秤的指针晃了晃,停在二百二十一斤。父亲愣了愣,手在裤腿上蹭了蹭:“我家称是二百二,咋多了一斤?”阿姨指着谷粒,指甲缝里还沾着谷糠:“你这谷干得透,分量足,该给上等。”
倒谷时,金黄的流瀑从楼道口坠下,溅起细碎的谷尘,在光柱里跳着舞。父亲数着票子,指尖沾了谷壳的黄,像镀了层金。出门见卖冰棍的,木箱上的棉被冒着白汽,他掏出五分钱买了一支,我举到他嘴边,他摇头:“牙痛,你吃。”冰甜顺着喉咙往下滑,可我望着他被汗水泡白的脚,脚趾缝里还嵌着泥,忽然觉得这甜里有点涩。
回家的路上,父亲挑着空箩筐,脚步比来时轻快,扁担在肩头打着旋。他说:“再挑两趟就交齐了,够你开学的学费。”阳光晒在他肩上,旧轮胎凉鞋踩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春蚕在啃桑叶。
如今田埂上的“双抢”早泛了黄,粮本上那些红戳也褪了色,连风车转出的金尘都散进了年轮。可十二岁那天的晨光总在骨头上烙着印:扁担磨出的水泡成了岁月的茧,验谷员那句“重排队”还在耳膜上撞,父亲弓着腰上台阶的背影,把土地的债与盼都压成了桥——原来人学会弯腰,不是稻穗垂了头,是生活把重量锻进了骨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