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这方水土的命脉,深嵌在稻穗低垂的弧线里。这弧线,是禾苗对土地的千年叩首,是母亲脊梁弯曲的劳作印记,亦是时代洪流中乡土悄然转动的年轮。它并非悬浮的图腾,而是浸透了汗水、仪式与变迁的活态密码。要解读它,须剥开稻壳,细嗅那缕由岁月、汗水与选择共同酿成的稻香。
秧苗初醒于清明雨后的泥泞。潇湘水汽裹着早稻的青腥,漫过田埂上苍苔覆盖的青石——那石面凹痕,是祖辈歇脚时磨出的岁月印迹。水田如镜,倒映着农人弯腰的身影,那姿态,竟与刚插入泥中的秧苗如出一辙——都向着大地深深俯首。这俯首,是这片土地稻作千年传承的起点。母亲曾说,插秧要“心到、手到、眼到”,口中低吟的,是故乡山野独有的《插秧调》:“莫嫌脚底泥巴深咧,青秧落水就生根哟。低头才见天在水咧,退步原来是向前行……”这略带古韵的调子,是劳作的韵律,亦是农耕哲学的低语。我学插秧时,曾把秧苗插反了根须,母亲笑嗔:“稻子要低头,你这是让它仰头看天呢?”那笑声和着泥水,渗进了我的年轮。田埂紫云英烂漫,露珠在秧尖折射晨光,恍若土地眨动的眼睛,默默见证着这古老仪式的延续。
稻穗扬花灌浆,沉甸甸的头颅垂下,那弧度愈发饱满,像凝聚了所有日光月华的沉思。母亲薅草的身影,是稻田里移动的雕塑。烈日炙烤,汗水砸入泥水,瞬间被稻根啜饮。她歇息田埂,指着稻叶间穿梭的蜻蜓:“看,稻神使者来巡田了。”这朴素的信仰,是农人对自然的虔敬。那时没有除草剂,稗草与秧苗的界限,刻在每个农人眼底。如今教后生辨认稗草,指尖迟疑的瞬间才惊觉,自己记忆中的稗草也已模糊——那尖锐的叶缘,仿佛正刺穿着某种不言而喻的疏离。
小暑,稻浪翻涌成金海。轰鸣的收割机履带碾过田埂,精准、迅捷,履带齿深深啃进泥土——那正是母亲当年歇脚时,草垛压出的浅洼所在。谷粒在机仓中欢跳,那声音盖过了往昔打谷机的吱呀和农人的号子。晒谷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烘干房的低吼。张伯守着机器进不去的坡地,像守护一个倔强的秘密。他摩挲着祖传木犁,犁铧光亮,木纹里浸透了陈年泥香:“山坡地的米,熬粥结油,煮饭有筋骨,城里买不到这味。”他的儿女从城市归来,用手机镜头对准父亲弯腰挥镰的背影。直播间里,金黄的稻浪、古铜色的脊梁、汗珠的微光,瞬间点燃了屏幕那头的乡愁。“爸,您这‘古法农耕’直播间,粉丝催更呢!”儿女的笑语里,是两代人碰撞出的新火花。张伯咧嘴,皱纹舒展:“稻子认地,人也认根。这老法子,有人看,就断不了。”
变化不止于此。村东头,大学生阿彬的试验田里,稻鱼共生的水波漾着新绿。“不用农药化肥,鱼吃虫,粪肥田,米价翻倍,城里人抢着要。”他指着手机订单,眼中闪着光。无人机掠过稻田,精准喷洒,邻家少年操控自如。问他“汗滴禾下土”的滋味,他晃晃手机:“喏,云上种田也得‘浇水施肥’攒经验值呢。”他说着,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游戏里虚拟的稻浪与身后真实的金色田野重叠。风过时,几颗稗草籽跳上他沾泥的牛仔裤,随脚步颠晃——像土地悄悄递来的问号。
暮色四合,帮张伯扛完最后一袋坡地新谷。拖拉机突突远去,田野归于沉寂。残的稻茬间,蟋蟀低鸣,晚风送来新米蒸腾的香气。这香气,猛地拽出一段记忆:电饭煲跳闸的瞬间,蒸汽裹着的米香漫出来,和母亲当年用柴火灶焖饭时,掀开木盖那股混着草木灰的暖香,竟在舌尖撞出同样的震颤——原来味觉早把乡愁刻进了骨缝。母亲淘米的木盆“吱呀”作响,指缝漏下的米水溅在青石板上,与灶间柴火噼啪声缠成一团——那声响,和此刻电饭煲“咕嘟”的沸腾,在耳膜上撞出同心圆。母亲常说“浑水莫倒,浇菜正好”。那节俭的智慧,早已融入土地的呼吸。此刻,缕缕饭香从张伯家灶间飘出,也飘过阿彬的直播间,飘向无数点亮手机屏幕的异乡人。
暮色里,最后一束稻穗垂在田埂,穗尖谷粒凝着夕照,弧度像母亲弯腰的剪影。它就那么弯着,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