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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礼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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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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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下旧水洼

城南那条被樟荫浸透的窄巷,于我,从来不是一段扁平的旧事。它是李婶小卖部铁门拉开时“哐当”的闷响,惊得麻雀从老樟树的密叶里窜出,翅尖扫落几粒青果,“嗒”地砸在水泥路上。柜台最底层的抽屉里,刚出锅的油炸粑粑在油纸包里鼓胀,热气顶开褶皱,菜籽油的焦香混着米浆的甜润漫出来,裹着木柜的陈腐气钻进鼻孔——这是记忆里最硬的底气。

巷子短,水泥路却暗藏沟坎。近老县中校门处,一道拇指宽的路缝雨后蓄着暗水。初二那年晨读迟到,我狂奔过此,书包带子猛地一勒,人便摔了出去。搪瓷杯里的豆浆泼在路面,溅开一圈浑浊的浅黄。同桌阿辉的笑声追上来,刀子似的刮过耳膜。那笑和豆浆渍,终被日头晒成拓在水泥肌理上的地图。

这巷子如瘦韧的藤,缠住卫校的白窗、师范的红墙、中学的球架、小学的铁门。放学铃是炸闸的号令。红的、蓝的、白的校服洪流从各校门泄出,在水泥路上汇成褪色的花布,布边缀着樟树筛落的碎金。小学生的步子总是最先踩着铃声的尾巴,率先奔向张奶奶的钉钉糖摊。小锤“叮叮”敲裂琥珀色的麦芽糖块,飞溅的糖粒滚进炒米粉里。一毛钱换一纸包,牙齿陷进糖里,黏稠的清甜能焊住整个黄昏的喧响。若有家长候在老樟树交错的枝桠下,孩子便似归巢的雀扑去,书包在脊背蹦跳,唾沫星子迸着战报:“妈!我跳绳赢了班长!”……落单的则拱在李婶店前的烤炉边。焦黑的炉口吐着红薯的蜜香,掰开的薯心金红流浆,暖了冻僵的指头。老樟树荫里,补鞋的周姨弓成虾米,“咔哒咔哒”踩着机子,藏青围裙上沾满皮屑,铝饭盒盖的反光晃过行人的眼,权作无声的寒暄。铁环滚过路面的“哗啦”声撞上文庙红墙,惊起百年灰尘。

高中生的视线则拴在巷子深处。“老刘米发糖”摊前,新切的米花糖还腾着热气,酥脆的米胎裹着透亮糖衣,齿间“咔嚓”一声,蔗糖的焦甜便在舌底化开。最深处的油炸粑粑在油锅里翻着金黄跟头。竹签递到我和阿明掌心时,总余最后一颗。“你吃。”他喉头滚了滚,指尖擦过我手背,油锅的热气般烫人。两人急缩手,粑粑坠在水泥路上,滚两滚,卡进路缝,成了封存的哑谜。老樟树的虬枝下是我们的“营盘”。阿辉爱用铅笔头在树皮上画些怪符,阳光穿过叶隙,照亮他鼻尖的汗珠和削尖的笔。我伸手摸那浅痕,树皮的糙粒硌着指纹,像在拓印时光的密码。

去年深秋,我又踩进这条巷子。

文庙的红墙哑着,墙根处,一枚锈成青绿的铜哨子半埋枯叶。张奶奶的钉锤声和老刘的蔗甜气,早被便利店的电子音吞没。李婶的烤炉换成玻璃柜,薯香锁在塑封袋里。老樟树影下,周姨仍在。藏青围裙洗出灰白经纬,铝饭盒换成不锈钢,那“咔哒”声却像长进巷子的心跳,一声声,缝补着涣散的流年。巷口水泥路新铺过,平坦如镜。唯当年摔跤的路缝旁,一道浅凹里,半块粉橡皮死死卡着,缺角如初。我蹲身,指尖触到那冰凉的硬。樟树更显嶙峋,我摩挲阿辉画符的旧处。风雨早将铅笔痕舔净,只剩树皮皲裂的深沟。指腹刮过沟壑,粗粝如昨。风摇枝叶,沙沙声里,恍惚有哨音碎在气流中,尖细,短促,像青春的回声被掐断的尾音。

校门新漆的银灰铁栅开了,陌生的校服潮水般漫过巷子。我站在老樟树的浓荫下,脚边一洼雨水积在水泥路的浅坑里。蹲身,食指无意识戳向水面——涟漪漾开,揉碎的天空、树影、皱纹横生的脸,在浊水中摇晃。眼角蓦地刺痒,是风卷着樟叶的绒毛,还是当年阿辉削笔时,溅落的木屑?辨不清了。起身时,裤脚洇了圈深色水痕,凉意渗进皮肤——和那日摔在湿路上,校服裤腿吸饱脏水的滋味,毫厘不差。

巷子的年岁,原是樟根下的一洼积水。晴日里盛着云絮鸟影,雨时便浑浊如泪,浮着落叶、鞋印、碎语。水洼会被鞋跟踏破,被车辙碾散,但水泥的毛孔记得每滴水的形状——如同这巷子记得我们奔过的痕迹,有的被沥青抹平,有的在裂缝里长成青苔。

那卡在路缝的橡皮,墙根的铜绿,树皮的沟回,周姨针脚下游走的补丁,都是时光的陶窑里,我们这群少年,用笑泪的泥胚捏塑后,窖烧而成的粗陶断片。而樟树,不过是站着的水洼,在每一阵风过时,漾出旧年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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