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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礼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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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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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竿上的红布条

指尖抚过日历卷起的毛边,停驻在一页——一个铅笔圈出的、小小的“鸭”字上。纸页微黄,墨痕浅淡,指尖触到的瞬间,竟似有塑料纸的刺鼻气味混着雏鸭绒毛的暖烘烘气息,从时光深处幽幽涌来,霎时将书房淹没。

那年暑假,为了给我凑下学期的学费,父亲从圩场亲戚处赊回了一百只黄绒绒的雏鸭。堂屋中央铺着裁剪开的碳酸氢铵袋子,塑料纸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上面撒着清水泡过的饭粒,叽叽喳喳的小家伙们簇拥其间。

照管它们的担子沉沉落在我肩上。父亲面色凝重,话语沉甸甸:“当月子里的婴儿伺候,半点马虎不得!尤其防着农药,沾上就完了……”他的叮嘱像细密的针脚,缝进我心头,也压上了沉甸甸的重量。

鸭子能下水了,初时最是省心。它们在池塘里悠然转圈,食量不大,我便能在树荫下读书温课。然而,想让鸭儿长得快,光靠水草小鱼不够,得补充“荤腥”。于是,每日放鸭前或午间歇息,我便提着粪桶和细竹编的小撮箕,开始“串巷寻宝”。

开农家院门,粪缸特有的浓烈气息直冲鼻腔,呛得人皱眉屏息。竹撮箕探入浑浊的液体,蛆虫滑腻的蠕动从指腹直窜向后背——汗湿的衣衫早结出薄薄盐霜,此刻又添一层黏冷。当那些扭动的、乳白的“高级蛋白”被泼洒水面,平静瞬间打破!小鸭们兴奋得“扑棱棱”拍打翅膀,水花四溅,尖细的“叽叽”声汇成一片欢腾的抢食交响。这特别的滋养,让鸭儿们的羽翼眼见着丰盈起来。

羽毛渐白,战场便从池塘转向更广阔的水田。这群“小淘气”一出圈便撒欢乱窜,叫唤全然无效。父亲砍来一根三米长的细竹竿,从家里翻出块半新的红布,剪了尺把长,新裁的布边还带着棉纱的清气,用麻线牢牢系在竿头,“红的亮堂,你在田里看得见,鸭也认得”。父亲递给我:“管好领头那只,鸭群就跟上了。多训几次,就听你的话。”

红布条在风中轻扬,竹竿成了我的令旗。不出几日,鸭群竟真能排着不甚整齐却已初具规模的队伍,摇摇摆摆,一路“嘎嘎”欢唱地走向绿油油的稻田。某天放鸭归来,发现最瘦小的那只总落在最后,便偷偷多撒了一撮箕蛆虫在它面前。夜里躺在竹床上,望着窗外的星子想,等卖了鸭凑够学费,要把这只‘掉队鬼’藏进柴房,反正父亲未必数得清。它们冲下田埂,在泥水、稻丛间兴奋地翻找螺蛳、小鱼和鲜嫩的水草。

鸭子像吹了气般疯长,背脊两侧悄然冒出了黑色的羽尖。它们的胃口也大得惊人,天未亮透,鸭圈里的聒噪便宣告着饥肠辘辘。栅栏一开,饿慌了的鸭子争先恐后涌出,瞬间散入沟渠田埂,追蚂蚱、捉泥鳅、捡拾遗落的稻穗,真应了那句老话:“放鸭,放鸭,眼睛哭瞎。”

幸而正值“双抢”,收割后的稻田、晒场、山坡,处处遗落着金黄的谷粒,打谷剩下的碎草里也藏着惊喜。鸭群总能将它们搜寻得干干净净。饱餐后的鸭子们,昂首挺胸,肥硕的屁股一扭一扭,宛如得胜的将军凯旋。我将它们赶入清凉的河水中,看它们嬉闹、拍翅、扎猛子,搅碎一河夕阳的碎金。此时,我也跳进河里,让流水洗去一天的尘土与疲惫。

整个暑假,我赤着脚板,顶着烈日奔走。胳膊晒脱了层皮,新肉粉嫩嫩的,倒比原来白了些。衣衫上总带着洗不净的鸭腥气。最怕的是突如其来的暴风雨。

乌云压顶,电光撕裂天幕,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砸在斗笠上,像打鼓,敲得人心里发慌。狂风裹挟着雨水,抽打在脸上生疼。脚下的泥浆瞬间变得粘稠湿滑,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像在拔河。鸭子们惊慌失措,“嘎嘎”乱叫着四散躲藏,有的钻进密实的稻丛,有的则慌不择路跑远。雨水模糊了视线,心提到了嗓子眼,凭着记忆和对地形的熟悉,在田埂沟渠间深一脚浅一脚地搜寻,雨幕中终于辨出那抹熟悉的黄影时,那份浑身湿透的冰凉里,才涌上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温热。

鸭子在风雨和“荤腥”中羽翼丰满,开学日也近了。父亲和我一次次挑着沉甸甸的鸭笼走向集市。亲手喂养的生命即将变成学费,柴房的角落始终空着,心头总梗着难以言说的滋味。为了这学费,家里的鸭子,是断断舍不得轻易宰杀的。

日历翻过了一页又一页。父亲走后,某年回乡,瞥见堂屋角落斜倚着那根系着红布条的竹竿。竹身已泛出浅灰,唯有那截红布条,在幽暗中仍固执地透着一抹亮色,棉布的清气早被岁月抽尽,那抹红却像凝固的血脉,渗着父亲手心的温度。恍惚间,父亲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当年你用它赶鸭,比谁都上心……”话音未落,风从窗隙钻入,鸭叫声混着稻叶的沙沙声,越来越清晰。恍惚间,田埂上的少年正举着红布条竹竿奔跑,竿头的红布在风里飘成一团火,身后跟着一百只摇晃的金黄,漫过了整个夏天的田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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