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的秋晨,樟树叶尖坠着的露水还没被阳光舔尽,风穿过廊檐时带起细碎的响,像谁在翻动摊开的书页。学生返校的钟声还伏在钟楼里,老师们的脚步声已先一步织进这寂静里。
我们组在篮球场看台边分拣竹扫帚,章老先生的蓝布衫就从走廊那头移过来了。教龄簿上的数字早越过四十个春秋,他大可以在办公室泡杯茶,对着教案批注几笔——可他径直走到我们面前,声音像樟木桌板般沉稳:"东侧看台交给我,和大家一样。"
扫帚在他手里生了根似的。竹帚尖压得极低,掠过水泥台阶时淌出"沙沙"的响,倒像怕惊扰了砖缝里蜷着的秋虫。落叶被拢成齐整的小堆,紧贴着台阶边缘,"这样收着便利,"他直起身时后腰发出细弱的"咔"声,"等开学后学生跑跳着下来,脚下也利索。"风卷着几片樟叶斜飞过来,他左臂一扬,扫帚柄顺势一兜,那抹黄绿便乖乖落进帚尖。忽然他停住动作,二指拈起片完整的叶子,对着晨光端详叶脉,随手塞进胸前口袋——我指尖的抹布猛地顿住,这动作,像在晨光里照见了二十年前的影子。
那时老校长也总在清扫时弯腰,把完好的樟叶当宝贝似的捡。我初任教时见过他翻开牛皮纸教案夹,将叶子轻轻铺在《生物》课那页。叶片平展地覆在插图上,虫啃的细齿像印上去的花纹,叶脉在光下支支棱棱,活像老人手背上暴起的青筋。"讲草木生长时,这叶子比画片生动,"他说这话时,教案纸边沿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
"看这么入神?"章老先生递来块姜糖,深红糖块裹在米纸里,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我指尖触到他掌心的厚茧,粗粝得像老樟树的皮,却藏着暖。"你刚来时也在这边扫落叶,"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纹里盛着光,"扫帚柄都快攥出水,扫得东一撇西一捺。"
记忆跟着糖香漫开。那年冬天寒潮来得凶,我踩着积雪往办公室走,老校长裹着军绿棉袄,扫帚在手里左右挥,雪屑顺着帚尖簌簌飞落。"天气冷,吃点辣的,浑身就暖了,"他从棉袄内袋掏出米纸包着的姜糖。米纸展开的轻响,混着他袖口雪粒融化的滴答声,在清寂的校门前格外清亮,倒比早读铃更教人心里亮堂。
此刻含着糖,姜的辛辣混着樟叶的清芬漫上舌尖,暖意从喉咙一直淌到胃里。"老校长退休前,常往我案头放这个,"章老先生望着远处的香樟树,树影在他蓝布衫上晃啊晃,"他说你们年轻人带学生辛苦,吃点姜糖,驱寒提神。"
风又起,更多樟叶扑过来。我学着他的样子把扫帚压得低低的,落叶在帚尖聚成小堆。我的"唰啦"声稍显生涩,与他那沉稳的"沙沙"声缠在一起,渐渐拧成"沙—唰—沙"的调子。忽然发现自己也下意识拣了片完整的叶子,指腹抚过叶脉时猛地想起,去年章老师赠我的备课本扉页,就夹着半片枯樟叶,那细齿痕竟与老校长教案里的那片一模一样。我把它夹进备课本——那本页边宽大、封面泛白的本子,正好翻到"开学第一课:校园草木知"。
扫帚声叠着扫帚声,把日子磨得发亮。劳作结束时,章老先生从胸前口袋取出那片樟叶,对着光抖了抖叶尖的灰,仔细捋平,夹进自己的教案本。他的蓝布衫在秋阳下泛着柔光,扫过的台阶露出洁净的米白,像被岁月细细擦过的瓷。
沙—唰—沙。
这声响里,藏着比返校钟声更教人安心的东西。等少年的脚步声涌进来,他们会踏过干净的台阶,或许某个清晨,会看见年轻的先生弯腰拾起樟叶,指尖捏着叶子转半圈,像章老师那样对着光看。忽然想起"驱寒提神"的话,低头时,叶尖的影正落在教案本"育人"二字上——备课本夹层里,仿佛还留着去年姜糖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