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何礼楷的头像

何礼楷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1/27
分享

乌桕闲记

河岸的林地边,偶遇一株近两丈高的树,悄然立于众木之外。枝梢间已染上些许斑驳的绛红,走近看时,心底蓦然浮起一个名字——是童年那棵又怕又爱的“洋辣子树”。

在故乡,它和苦楝、构树一同,被唤作“三善树”,不择地力,在荒岗野径间泼辣地生长。春来时,光秃的枝上抽出嫩红的新叶,不几日便转为深浅的碧色,郁郁地撑开一片夏荫。待到枝桠间垂落一串串绿茸茸的花絮,青圆的果子便在时序中悄然酝酿,非要等到深秋,霜降之后,果壳才“啪”地绽开,露出雪白的籽实。这时节,满树的叶子也一并燃烧起来,桔红、猩红、紫红层层晕染,远远望去,竟比枫火更烈,更灼眼。

儿时最惦记的,是它的果实能换钱。几分钱一斤的干籽仔,足以让整个秋天变得忙碌。放学后,我们扛着磨得发亮的竹竿,对准挂果的枝条用力敲去。籽仔簌簌溅落进草丛里,我们便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拾进化肥袋。晒干的籽仔沉甸甸的,扛去供销社的路上,脚步却轻快得像要飞起来。指尖攥紧那几张皱巴巴的毛票,一股踏实的甜意便从掌心漫开,足以暖透整条回家的黄土路。

可这份甜里,总掺着一丝火辣辣的惧意。夏日里,粗糙的树皮上常密密麻麻栖满了洋辣子——那种周身毒刺的毛毛虫。我们赤着膊在田野里奔跑,一不留神蹭上,毒毛便钻进皮肉,痒痛如野火般蔓延开来,红肿的疙瘩连成一片。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连梦都被那麻酥酥的痛楚占据。若是不幸让毒刺断在肉里,更是几日不得安生。也正因此,房前屋后的干净地界,是容不得它生长的。

直到许多年后,在鲁迅的《社戏》里读到“乌桕”二字,才惊觉这熟悉的草木,早已在千年的文墨间生了根。原来张继笔下“江枫渔火对愁眠”的秋色,那临水的“江枫”,或许正是我识得的这棵;《西洲曲》里“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的怅惘,吹拂的也是它的枝叶。想来故乡的河岸边,乌桕红透时,也该有那般清寂的诗意。只是那时的我们,眼里只装着敲籽换钱的急切欢喜,还不懂得停下脚步,读一读这草木中藏着的千年心事。

它是实用的,根、皮、叶皆可入药,白蜡似的籽实能制烛制皂,木质坚韧耐用;它亦是风雅的,秋来红叶如丹,古人谓之“木叶着霜如猩丹”,其籽实绽裂时又如“梅花初绽”。如今在桂林的乌桕滩,它成了游人争睹的秋景,而在我的记忆里,它始终是那棵立在荒野的树,不声不响,春华秋实。

眼前的河岸,人们依旧偏爱樟柳的柔媚、桂子的甜香。这棵乌桕兀自立着,红叶飘零,寂然无声。我俯身,拾起脚边一枚完整的红叶,将它夹进随身的书页里。仿佛如此,便也将那段浸着草木香的乡土光阴,那平凡生命里全部的韧性与静默,一并收藏了起来。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