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何。单是这一个姓氏,便如一道无形的召唤,引我于去年盛夏,踏入广州越秀区西湖路旁那条名为流水井的巷弄。29号门前,青砖黛瓦静默矗立——这便是由广、肇两府何氏族人于清嘉庆十三年(1808年)合建的庐江书院,乡人亦唤它“何家祠”。“庐江”二字,溯源于皖地故土,默默承载着一族人对根脉的深沉眷念。我立于斑驳木门前,未举步,心已远;此行不为寻某支具象血脉,而是为这千年姓氏背后的文化印记,赴一场跨越时空的精神对话。
这座历时五载方成的合族祠书院,占地不过1722平方米,却步步皆是匠心。门楼坐西朝东,谦迎紫气东来;正祠坐北朝南,三进格局层层递进,既有宗祠的庄严肃穆,亦具书院的清严雅正。砖雕细腻如绣,木刻精巧如琢,灰塑古朴如诗,皆在明暗光影间低语往昔岁月。匾额上“庐江书院”四字,笔力遒劲犹存;两侧“月影追灯影,书声夺市声”的联语,金彩虽褪,浸润百年的文气却从未消散。天光从雕花格窗漏入,碎如简牍残影,静静洒落青石地面。恍惚间,似见长衫学子负笈穿行于廊庑,书声琅琅,与井畔潺潺水音相和,竟盖过了市井的喧嚣攘攘——那是一族人对文脉的虔诚守护,更是一整个时代崇文向学的生动缩影。
此地之妙,在于“祠”与“书院”的浑然相融。它既是敬祖追远、慎终追远的精神圣地,亦是启智育才、薪火相传的学问苗圃,为赴考的族中子弟辟出一隅清净天地。严谨学风如涓流不绝,穿越百年时光,滋养出几代俊彦翘楚:何柳堂一曲《赛龙夺锦》,音韵激越铿锵,似文脉在乐声中奔腾回响;何镜堂院士的建筑手笔,藏蕴着治学的缜密风骨,将经世致用的理念铸于现代楼宇之间;何善衡先生的金融擘画,延续着“达则兼济天下”的初心,于时代浪潮中运筹波澜。抚过阶前青石,那被无数足迹磨出的温润光泽,令人顿生亲切之感——原来精神的谱系,从来不限于一族一姓的血脉羁绊;崇文重德、向学向善,是所有同姓者共守的文化基因,是跨越地域疆界的心灵共鸣。
科举制度早已尘封于历史烟海,庐江书院却未曾随岁月老去。它以岭南金融博物馆的新身份,在古旧檐下续写着“通古今之变”的新章。众多藏品中,最动我心魄的,是那方“钱珊瑚”——北宋铜钱与深海珊瑚,历经千年相拥共生,形如灵龟,静卧于恒温展柜之中。铜绿映着珊瑚嫣红,每一痕纹路都是海丝路上的风涛印记,每一重肌理皆藏商贸与文明交织的往事。秦半两的厚重凝重、大明宝钞的轻透飘逸、近代票据的规整明晰,在光影流转间,与满院书香悄然应和。我于此恍然顿悟:崇文向学与经世济民,从来都是同根同源的文化基因,如树之根与叶,相互滋养,共育文明长青。
离去前,我在廊庑天井间久久伫立。历经道光、光绪年间的重修,此间一木一石皆浸透了时光的味道。仿古纸灯在微风中微摇,光影片片叠叠,将遥远历史与鲜活现实织成一幅恍惚的锦缎。那一刻,先人之语似在风中低回,岁月无声流淌,唯有无形的文脉在天地间静静延展。
步出深巷,都市的声浪顷刻涌来,与方才的静谧碰撞却又奇妙相融。这场因姓氏而起的寻访,早已超越了宗族的边界。它让我亲见:一个家族,如何借一座建筑,将地缘、血缘与文缘紧紧相系,代代相传;更让我读懂:华夏文明,正是在这般无数个家族的坚守与传承中,生生不息,绵延不绝。流水井29号的青砖黛瓦间所藏的,岂只是一姓薪火相传的见证?那实是整个民族文脉坚韧传承的鲜活注脚,是中华文明穿越千年而愈发蓬勃的精神密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