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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礼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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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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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稻草火·岁月的暖

入冬的寒意,是从老家河面漫上来的,带着氤氲水汽,一天比一天洇得深。此刻坐在城里的家中,电烤炉暖光融融,谈笑声像一层薄薄的糖霜,却怎么也化不开骨子里的冷。恍惚间,记忆深处那团母亲烧起的牛草火——乡下管稻草叫“牛草”——从时光的远处缓缓浮起,不是电光石火,而是带着稻香的、温暾暾的暖雾,慢慢将我围拢。

当暖雾如轻纱般散去,故乡冬日的田野便在熹微晨光中显露出质朴的轮廓。刚历经丰收的土地空旷如一幅淡墨长卷,田埂上的草垛错落伫立,像守着故土的老人,在寒烟里静默。待到稻草被晒得松脆,父亲和母亲便要“上草”——这是乡间的老话,也叫“草上树”。他们寻一棵笔直的杂树,或立起木杆,母亲递草时总轻轻捋平秸秆,父亲接过后顺势压实,一束束、一层层绕着树干堆叠,越堆越高,宛如给树裹了件金黄厚实的棉袍,也藏着一家人对寒冬全部的热望。

这些敦实的草垛,是乡下孩子的乐园。我们在垛间躲猫猫、翻筋斗,鸡鸭也来扒拉谷粒,偶尔寻到一窝温热的蛋,便能欢喜半天。待到北风真正凛冽起来,这些稻草便被母亲一束束扯回家,在火塘里燃成一团光,把白日的嬉闹和夜晚的寒凉,都焐在里面。

在那个连茅草都金贵的年月,稻草是全家的命脉。它是耕牛过冬的口粮——那时黄豆稀罕,父亲却舍得拌进草料里,牛嚼得慢,稻草混着豆香的暖气在牛舍弥漫,连北风都好似绕着走;它也是猪圈垫底的褥子,是灶膛里三餐跃动的光。母亲从无怨声,她和父亲在泥土里一寸寸抠挠生活,又用这最朴素的稻草,变出一家人温饱线上扎实的欢欣。

天寒地冻时,我家的堂屋便成了全村最热闹的暖坞。堂屋中央,是用稻田里的粘土捶打成型、日晒风干的土砖砌成的火塘,四边高、中间凹,像一只巨大的陶碗,塘沿被烟火熏得黝黑,又被岁月摩挲得温润。母亲总从草垛里抽出又长又韧的糯禾草——老家人都说这草性温,烧起来特别驱寒,茎秆粗壮、水分少,火旺烟少,还隐着一丝清甜的稻香。她左手攥着一把糯禾草,右手拿着火柴,“哧啦”一声点燃,待火苗窜起后,再慢慢放进火塘,然后添上几束干柴,金红的火苗便“呼”地一下窜得更高,细碎的火星像炸开的稻花,蓬蓬松松地向上一迸,瞬间舔亮了黝黑的屋梁,映得挂在梁下的玉米串、辣椒串都红彤彤的,连墙角的蛛网都染上了暖光。

于我,这稻草火更是母爱的具象。儿时在村口溪涧打水仗湿透回家,父亲刚要扬起竹条,母亲已一把将我拉到灶前。掌心粗糙的老茧磨得我手心疼,她的膝盖轻轻抵住我的膝盖:“这叫‘焙干’,焙得人心里熨帖。”她麻利地点燃干草,光影在她脸上跳动,额角的细汗与眸中的疼惜都被镀上暖金色。我嗅着稻草混着泥土与阳光的气息,感受热量从裤脚一寸寸漫上来,一直浸到心窝。有时她还会在火塘边埋个红薯,待我衣裳焙干,便能掏出个焦香软糯的果实,烫得直咧嘴也舍不得松手。

后来离家求学,霜风正紧的周末归来,未进院门便见母亲倚门张望:“教室里坐一天,寒气钻骨头缝,牛草火最散湿寒。”那时连厚毛衣都奢侈,我却难得病倒——想来这火驱散的不只是体表的寒。

母亲对稻草的珍视里,藏着她对生活的理解。稻草是土地的馈赠,晒透了便藏着阳光的筋骨,遇火时释放草木全部的温情——恰如母亲,在土地上扎根一生,把日子的苦与累,都酿成围拢家人的暖。她用稻草编绳、扎草人、补灶膛,把对生活的经营都凝在这片金黄里。

再后来,光阴改写了乡村。退耕还林,煤气与电取代了炊烟。母亲不能再下田,却依旧固执:稻收时节,她总拄着拐杖到田边,从人家弃置的草堆里仔细挑拣干净的稻草,一捆捆背回檐下,码得整整齐齐。那日渐稀少的稻草,像守着一段即将消散的时光。我每次回去,她仍会先摸摸我的手:“冷不冷?娘给你烧点牛草火暖暖身子。”

稻草燃起的火,飘忽,明灭,却在我血脉里恒久不熄。如今乡间草垛渐次消失,可我深知:真正的温暖从来不是炽烈的焰,而是寒夜里拼尽全力照亮你的、那一点微光。这暖,带着田埂的霜迹、故园的清香,是水土滋养的暖意,是土地长出的温情,更是母亲藏在岁月纹路里、不曾说出口的爱。

有些东西,在生命里开着永不凋谢的花。稻草香漫在呼吸里,母亲的火暖在骨血中。河水依旧东流,冬天依旧会来,而这团火,吹不散,也永不会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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