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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礼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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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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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堂侧记

冬日早晨的光,斜斜地穿过报告厅的窗,在翻动的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也为一张张凝神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极淡的金边。我寻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空气里有种熟悉的安静,那是许多颗教师的心同时沉静下来、准备吸纳些什么时的专注。学校这场年末的教学竞赛,于我而言,不是擂台,更像一扇扇次第推开的窗。

那位年轻的物理老师走上台时,手里只拿着一支激光笔,一个玻璃杯,一瓶清水。他没有急于开口,只是从容地将水注入杯中。报告厅静了下来。

“大家看,”他将一根竹筷斜斜插入水中,水下的半截顿时与水上部分错开一个明显的角度,“水中的筷子,为何‘折断’?”

这个问题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截“折断”的筷子上。然后,他按亮了激光笔。

一束纤细的绿光划破空气,笔直地射向水面。就在触及水面的刹那,那道原本执拗的直线,忽然温顺地弯折,在水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最终落在杯底,形成一个明亮的光斑。整个轨迹清晰可见,像一条发光的丝带在清水中轻轻飘荡。

“哇——”台下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叹。

老师没有急于解释,而是让那道绿色的光路在水杯中静静停留了几秒。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变成了黏稠的蜜,将惊呼、尘埃和四十多双睁大的眼睛,一齐封存在这截发光的时空里。每一个学生都伸长了脖子,眼睛里映着那抹奇异的绿光——那不是接受知识时的驯顺,而是发现秘密时独有的、野性的亮。

“光从空气进入水中时,”他的声音平和而清晰,“就像我们跑步时,从平坦的马路突然踏入泥泞的草地,速度会改变,方向也会发生偏折。”

我身边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嘴唇微微张开,目光紧紧追随着水中的光路。他的手指在膝盖上不自觉地画着那道弯曲的轨迹。那一刻,我忽然被一种熟悉的愧疚击中。我也曾无数次站在讲台上,面对学生眼中一闪而过的、流星般的好奇,却总是急于用定义和公式去填满它,生怕那点光熄灭得太快,暴露出我作为引导者的无能。我把知识打包成精致的礼盒递给他们,却忘了,盒子里最珍贵的,本该是他们自己那双愿意拆解世界的手。

而眼前这位年轻教师的不同在于,他懂得守护那个惊奇的瞬间。他让光在水中多停留了一会,让问题在学生心中多发酵了一会。当那道绿色光路最终消失时,我看到好几个学生下意识地伸手,仿佛想抓住刚才那个看得见的“奥秘”。

课后,我听见两个学生边走边讨论:“原来科学解释的就是我们天天看见的事儿!”“下次跟大人去泳池游泳,我要看看水下的腿是不是也‘变短’了。”他们的眼睛亮晶晶的,那不是一个标准答案被确认后的释然,而是一种发现世界秘密的兴奋。

这道在水面优雅弯折的绿光,还有学生们眼中被点燃的好奇,像一枚柔软的针,轻轻刺破了我记忆里许多个“高效”却沉闷的教学片段。它让我看清了差异所在:我们有时太急于给出“答案”,却忘了守护那个产生“问题”的、珍贵的瞬间。知识若不能与生命的惊异相连,便是没有温度的符号;而教育最动人的刹那,或许就是让那个源于生活的“为什么”,有机会发芽、生长,最终成为探索世界的真实动力。

倘若说物理课是理性之光一次猝然的照亮,那么接下来的课堂,便是声音的国度——这里有两种声,一种属于文字,一种属于旋律。

语文课上,没有过多的解说。老师只是起了个头,声音沉郁而平缓:“黑云压城城欲摧——”然后,四十几个年轻的声音接了上来。起初有些参差,像零落的雨点,但迅速汇成了一道沉重的、滚动的雷。“甲光向日金鳞开!”声音陡然拔高,有了金属的质感。我望向声音的来处,一个坐在后排、平时在走廊遇见总是安静侧身让过的女生,此刻背脊挺得笔直,脖颈昂着,眼睛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念到“报君黄金台上意”时,她的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栗,像一面被疾风绷紧的旗。

我没有看到黄金的台,也没有看到玉制的龙。但我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光,那是一种因彻底代入而焕发的神采。老师没有讲解“家国情怀”的宏大命题,她只是用声音,为我们所有人搭建了一座通往千年前孤城的桥。文字,在这一刻挣脱了纸张的束缚,有了重量、温度和形状。我忽然想起自己教案里那些关于“主旨升华”的僵硬设计,比起此刻这自发形成的、声音的城池,是多么苍白。真正的教育,或许就是让遥远的情感找到一条共振的通道,而不是在文本的解剖台上陈列意义。

而另一种声,在音乐课上缓缓流淌。当钢琴的前奏如水般漫过整个报告厅,一种不同的安静降临了。音乐老师没有指挥,只是轻轻地说:“我们不用想着唱得多好,想想‘大海’的模样,想想‘故乡’这个词。”起初的歌声是整齐的,也是单薄的,像一张平整却无纹理的纸。但当副歌到来,那句“大海啊大海,就像妈妈一样”第二次被唱起时,有些东西改变了。声音里注入了一种未经雕琢的、笨拙的真诚。我看见一个男孩闭着眼,眉头微微蹙起,不再是机械地发音,而是让声音从胸腔深处自然涌出。那一刻,旋律不再仅仅是音阶的爬升,它成了一条回溯的河。我仿佛能尝到歌声里的盐粒,那是海的滋味,也是遥远怀想的滋味。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后的余韵,比歌声本身更动人。那份安静的沉浸,让孩子们脸上的神情都柔和了下来。美育原来如此——它不总是喧闹的创造,更是让心灵被一种优美的形式温柔地浸润和塑造。它不教授“美是什么”,它让你直接成为“美”的一部分。

文字的声,让我们与历史共情;旋律的声,让我们与内心的情感和解。它们以不同的波长,抵达灵魂的深处。

暮色如一滴缓慢化开的淡墨,浸染着窗棂。课已尽,人未散。报告厅后排的椅子被随意地拉拢,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刚才在台上挥洒自如的老师们,此刻脸上带着共同的疲惫,眼神却亮得惊人,像刚结束一场酣畅淋漓的跋涉。

那位年轻的物理老师也在其中。一位数学老师正指着听课笔记对他说:“你那个光路的演示太精彩了。但我班上设备有限,我在想,能不能用更简单的器材,比如一支铅笔、一碗水,也能达到类似的效果?”物理老师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其实关键不是器材多精良,而是要想办法让学生‘看见’那个变化的过程。有时候,最简单的工具反而能留下最深的印象。”

“我教历史的,倒从你这物理课里看出点门道,”一位鬓角微白的老教师笑着插话,“你让学生从现象发问,再引导他们寻找解释,这个过程和我们让学生分析史料、自己建构历史解释,本质是相通的。都是先有‘惑’,再有‘解’。”他说这话时,手指在空中虚虚地画了个圈,眼神里有种找到知音的、纯粹的快乐。

没有客套的恭维,也没有空泛的议论。问题具体到某一个环节的衔接,赞叹聚焦于某一位学生瞬间的灵光,困惑也坦诚得毫无保留——“这里,我总是处理不好”。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热气腾腾的专注,那是问题被认真对待时才有的温度。

我捧着早已凉透的茶,靠在窗边。心中那片因常年独自耕耘而日渐板结的土壤,仿佛被这热闹的、诚恳的声浪,悄悄地松动了。孤独,或许是教师职业默许的底色;但在此刻,这底色被短暂地豁免了。你发现你的困惑并非独有,你的巧思值得分享,而你对教学那份近乎笨拙的执着,在另一双同行的眼中,得到了最深刻的理解与映照。

散场时,寒意重新包裹上来。我回头,再看一眼那灯火通明的报告厅。窗玻璃上,已结起一层薄薄的、朦胧的雾。

我知道,明天,我们都将回到各自的三尺讲台,日子会复归平常。黑板会擦净,讲义会翻旧,会有新的困惑像野草一样冒出来。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那道在水面弯折的绿光,那阵让胸膛共振的诵读,那曲渗入呼吸的旋律,还有那片茶凉后仍不散去的、诚恳交谈的热气——它们都已沉入心底,成了某种确信的基石。

教学是一场无尽的修行,本没有完美的终点。我们的一生,或许就是在平凡的日子里,寻找并珍藏这些光的轨迹、声的波纹与暖的印记。当冬日的暮色完全落下,我推开报告厅厚重的门,走进清冷的夜色里。手里那张记得密密麻麻的听课本,似乎比来时重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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