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梁的树
仁者爱山,智者爱水,这是中国文化人最高的精神享受。我总一直这样想,即使一处非常奇秀的山水,假使没有葱郁的树木掩衬,那又是一幅什么样的景象呢?我自幼在山林里长大,一直对树木怀有深厚的感情,当我身处浙江天台山石梁飞瀑的奇观中,我不由得为这里的浓荫深深地陶醉了。
为了寻访石梁树木的佳致,我们来到飞瀑对面的公路旁,石梁飞瀑的全景也就尽收眼底了,连绵蓊郁的树木密密层层,累累叠叠,灌木乔木互拥,首先给我的感觉是悠远的。如果把群山比作苍龙和巨狮,那这里的树木也算是纷披的鳞甲和茂密的毛丛了。石梁的层林怀抱着佛日的辉煌,便是一处完美的境地,——石梁的树,是超然的。
我们支开画板,想竭力捕捉这石梁的众树的奇妙的光影。我细察这丛丛的远近高低的深林,去慢慢地品读,顿觉一种艺术的雅致来。时届深秋,落叶树的灰枝描在常绿树的阴翳里,顿觉显目;而枫叶的红影现于崖端,更加粲然。天空是明净的,一派纯净的蔚蓝,使远山的树木更加清晰与苍翠;近旁的丛树映着日光,一片亮丽。有几朵无名的的小菊花淡淡地开放着,便闪现出繁星一样的光点来了。这石梁飞瀑的身影潜藏在丛树的怀抱里,抹着一带缥缈的青色,而方广寺的黄墙碧瓦和昙花亭飞翘的深红檐角,使得石梁丛林更显色调饱满层次分明了。这幅画的构图是完整的,其情调是精绝之极微妙之至的。
我放下画板说,最难画的并不是石梁的飞瀑,而是这些丛树。我们强调了总体构图,却做不好细部的描绘,而这里丰富的色调是统一的,我们却难以把它调和。我再看对面的树木,却显得千姿百态,各具千秋,有如朵云者,如蘑菇者,如花卉者,如人物者,不一而足,神采斐然。我们收拾画具,穿岭而下,来到石梁飞瀑的下游。石梁飞瀑的风景已掩蔽在遮天的浓荫里。我看见路边鹄立的几棵,光秃秃的,有的欹斜,有的直耸,有的在树干的顶部和中段,仅生长出微小的一枝翠绿,很感沧桑;细察脚下的土地,却贫瘠得很。脚下全是乱石的山,难得肥沃‘可见此间树木生活的艰难。我不禁倾叹起生命的顽强来。我们溯流而上,身旁清泉淙淙,潺缓响翠,翔鱼畅然无虑地游泳,摇荡着岸上的树影,把所有的尘俗一晃而空。我一一细看这独特的树木,有两棵紧缠相偎如热恋情侣在路旁的,也有横路拦截着做绿林好汉的,也有卓然修长如逆旅书生的,也有粗壮伟岸如侠客武夫的。一棵树立在道中忸怩伸肢做歌舞少女的,另一棵在崖上直坠深潭中又猛然腾升作健美体操的——树木犹如团体社会,各有异秉,各领风骚,同中求异异中求同,却呈现出大自然的博大精深。而今,这里的树木是宁谧的,遐想是无尽的。
人生在世,犹如嘉木,独木即使异秀,也难成苍翠氤氲。在石梁飞瀑的丛树之间,我不由自主地倾叹起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来。天台山寺观庙宇常建于林深木茂之处,如国清,华顶,高明,方广和智者塔院等,方广寺更为极致的。可见作为中国优秀传统本土文化的天台山宗教也是极为崇尚自然的。古人说,名山好景僧占尽,可见僧人于树木的缘分也不同于一般。伍立杨在《艺术世界》中撰文说,学习教义是林中的冥想,经行修禅是林中的徘徊,我是深有同感的。禅意的获得,艺术的创新,人生的顿悟,无不在山林中吸取,譬如梭罗和卢梭的漫步,犹如梵刹中的钟鼓,都是典型的山林音乐。这样想着,我的情绪也就清明到山林之中了。石梁的近景也就出现了,林木更为茂密,水生更为鳏然了。这石梁犹如微翕的天眼法眼,给我颖悟的眸光,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把佛道的修习之地统称为“丛林”的来由了,阳光被繁茂的枝柯筛落,映在水石的斑斓间,也在我的脸上描画着七彩的梦幻,一羽黄鹂飞穿在丛林之间,栖息在枝梢上歌唱,而轰然的水声又掩盖了它的歌声。我们就沉吟不已了:沉吟之上是一棵树,沉吟之下是一棵树,沉吟之前是一棵树,沉吟之后是一棵树,沉吟之左是一棵树,沉吟之右是一棵树,沉吟之中包括沉吟者自己也成了一棵树。这就完美了,这也与宇宙同一了。听水声汇合着鸟鸣,汇合方广寺僧的念诵和风摇树枝的啸响,皆是大智慧音大圆觉音。此刻我沉吟在石梁飞瀑的山林绝响之中,倾听大自然的完美天籁,亦是我无上的幸福了。
抬望眼,石梁飞瀑犹在天际。那瀑水一缕一缕地斜挂下来,激起的潮雾一派迷蒙。这是何等壮观的境界啊!但假使没有这些树木的掩衬,石梁飞瀑不知又要逊色多少倍!尽管这里的树木声名不在石梁飞瀑之上,但同样给人以心灵的震颤和人生的感慨的。而游人们为什么不去细心地注意呢?这简直是暴餮天物了!而我自己,即使流浪到天涯海角,只要想起石梁的众树,我便得到一种永远的安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