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柠檬鲨

水流声扰乱了它的平静，一个庞然大物游了过去，那是，一条刚出生的柠檬鲨的母亲，正张着嘴准备拿孩子们来补充养分，天生的直觉让这条60厘米的小鲨鱼径直游向红树林。柠檬鲨不像其它的远洋鲨那样走南闯北，它们总是待在浅海滩附近，阳光直射进海水，照在金黄的沙子上，与柠檬鲨的皮肤融为一体，享受着资源充沛的一亩三分地，此外，体型更大的掠食者无法进入浅海和红树林盘根错节的木枝，这为柠檬鲨幼仔提供了绝佳的庇护所，现在，它正躲在红树林的“根节世界”中，等待着母亲的离去，黄沙不时伴水流飘起，而又沉沉落下，只露出柠檬鲨的鳍，像刀一样。

努力很重要，但正确的途径才是关键，这只刚出生的柠檬鲨学识尚浅，经验空缺，它需要跟随经验丰富的“学长学姐们”来习得生存的法则，红树林里的世界有许多幼小的柠檬鲨，它们相互学习，共同狩猎，并在长大后离开，现在，它跟随着一只一米长的鲨鱼前辈，游荡在红树林错综复杂的根节间，如果它成功帮到了前辈，或许能分到几块边角料，这里的猎物很丰富，多到擦肩而过，不知道的还以为它们和鲨鱼共存了，就这样，它成功参与进了捕猎行动，这耗费了它不少时间，尽管只得到了一小块肉，但它迈出了人生当中极为重要的一步。

天渐渐黑了下来，即使是在睡觉，柠檬鲨也要游动，好让含氧海水通过两侧的鳃，它鼓了鼓鳃，放缓尾鳍，像散步一样徘徊在红树林粗壮的根节之间。

晚安，柠檬鲨。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阳光再一次洒在这片金黄色的沙滩，母亲早就离开了，现在，作为未来的掠食者，它必须战胜孤独，暂避强者的锋芒，以及极尽一切地进食，以供养这具日益生长的躯体。它颇具野心，出生第二天就想尝试独自狩猎，但还没等它找到合适的猎物，一阵水流裹挟着强烈的气味进入它的鼻腔，是血液，新鲜猎物的血味，它按耐不住了，那刻印在鲨鱼基因中的冲动勃发着，就在红树林外的一处地方，一只不知怎么死去的海龟漂浮在天空与海沙之间，被其他鲨鱼拽来拽去，天哪，算上壳简直有十个它那么大，于是它兴奋地冲了过去，努力钻进这场盛宴中，一旦钻进去了就赶快撕下满嘴的肉，在平时，小的柠檬鲨一般会避免与更大的同类竞争，但此时却顾不得这些了，海龟充满韧性的肉和老硬的皮层只需多加咀嚼，就能变成满满的养分。

时间过得很快，已经陆续有其他柠檬鲨跟随它了，有时它会在金黄的浅海难上游动，享受着温暖的海水涌入身体的感觉，这里没有危险，没有讨厌的牛鲨和虎鲨，它们这些远洋鲨鱼总是满世界转，它可不一样，每只柠檬鲨都会待在红树林，海湾，河口等浅水区域，从不离开，住在这样阳光明媚，徐水温流，食物充足的海滩是每一只柠檬鲨毕生的信条，唉，它现在怎么也不明白红树林外的那只牛鲨为什么不肯离开，现在的它已经一米多长，是只矫健的捕食者，只要待那只暴躁的大家伙愤愤不平地磨着牙走得远远的，它就会悄悄地摆动尾鳍，靠近不远处沙滩上那一只早就被它盯上的家伙，一只黄貂鱼，正伏在黄沙里偷看周围的情况，和它一样在狩猎，但可惜，它遇上了另一只黄皮肤的选手。黄貂鱼身体扁长，善长卧沙，拥有带毒的尾针，可它很快就会知道为什么鲨鱼是海洋中的顶级掠食者之一，只见柠檬鲨突然猛甩尾鳍，突进到黄貂鱼身后，剧变的水流告诉了黄貂鱼一切，但它根本来不及逃跑，就被一口咬住了整个脊背，几十颗牙齿如钉子般刺入皮肉与骨质，纵使它拼命挥舞尾刺，也无济于事，鲜血已经弥漫开来，就这样，这只黄貂鱼变成了柠檬鲨身体的一部分，它继续生长。

明月代替了太阳向这片海滩传播阳光，红树林的根依旧错踪复杂，磨擦着它日益坚韧的皮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进出红树林变得如此艰难，居然要等到涨潮的时候才行，它明白了，总会有这么一个时候的，红树林已经不再是它的家，盘桓粗大的根节如同拒绝牛鲨和它的母亲一样拒绝了它，它看着里面小小的热带鱼和柠檬鲨，对比起来自己是如此庞大。没有告别，没有行李，它带走的唯一一件东西，也是最令它感激的，一具将近两米长，数百公斤重的巨大肉身，默默离开了，是时候面对更加凶险的世界。

更加开阔的世界有着同样能填饱肚子的猎物，海龟，蝠鲼，以及说不上名的大鱼，这令它欣喜若狂，同样地，远洋鲨鱼和其他有毒的东西在威胁着它，塑料制品，废弃渔网和渔钩也令它打颤，它已经被牛鲨恐吓过了，还曾被一只小小的铁片刺伤过，那一次它伤口感染，差点一命呜呼，不过，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事呢?这是它走向食物链第一梯队的必经考验。

每一只动物都会面临这个时刻，这只成年的柠檬鲨的生活中不只有进食和睡眠，一种奇特的冲动在它体内潜滋暗长，是时候离开领地，去寻找其他具有奇特冲动的柠檬鲨了。柠檬鲨是孤独的鲨鱼，其实其他鲨鱼也一样，它们的求偶没什么浪漫可言。过了几天，一只体型硕大的雄性柠檬鲨找上了她，虽然雌性柠檬鲨的体型普遍略大于雄性，但她还有些年轻，不过母庸质疑的是它们都是不因性别而区别开的强大掠食者，那只柠檬鲨无需言说地跟上了她，追着她的尾巴不放，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追逐和认可，她成功怀上了几只小鲨鱼，不禁令她想起自己的母亲。

柠檬鲨的妊娠期约为一年，一次只生产四到十七只幼仔，那一天，正临涨潮的末尾，海水被月球拉向红树林的深处，她得以回到了那片沙滩，尽管红树林就在眼前，却远在天边，那里早就容不下她了。她在红树林外的浅水游荡，温暖，令人无比熟悉的温度从鳃进入，她全身放松下来，任由腹部下垂，松开，许多条小鲨鱼伴着胎盘和脐带游到了她身边，却差点被略显虚弱的她吃掉，那几条小鲨鱼发疯似的游向红树林，这一幕似曾相识，只是换了一个视角，她很少回来，默默离开了，直到下一次妊娠。

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只是这几年的海洋好像变快了，在她成年后漫长的岁月中，她已经到达了柠檬鲨最大的体型，三米多长不知吃掉了多少黄貂鱼，不知诞下了多少柠檬鲨，也不知多少次被远洋鲨鱼追杀，但她聪明，有野心，且幸运，活到了这个时刻，全身遍布岁月的痕迹，以前能轻松捕获的热带鱼，现在却能一溜烟地逃走，大螃蟹也能挥舞钳子和她的尖牙搏斗，就连海龟，也没法像年轻时那样一点一点咬碎壳的边缘来吃里面的内脏了，她渐渐意识到并非世界变得陌生，而是自己失去了往日的辉煌。她，这片黄金海滩三十多年来的霸主，老去了，没有人会帮助她。

她经常看见热带鱼成群结队地玩耍，蝠鲼们顺着洋流摆动着身体，以及那些被她杀死的生物，唯独留下茕茕孑立的自己。她每次进食都会看着弥漫着血液的尸体，毫无生机的白眼与她漆黑凌厉的眼睛相互凝视，仿佛是生界与死界间的对话，她已然习惯了这一切，当她傲然漂浮在由尸骨砌成的王座上时，漫漫的血气随水流波动，竟没有半滴属于她自己，她拥有的，是一具无可匹敌的肉体，一片富饶的海滩与如岁月般不逝的孤独，这从一开始就已注定，她是一条鲨鱼，尖鳍柠檬鲨，要为剥夺生命的特权付出一笔无形的代价，但她无需知道这一切，因为在出生前，命运就已签下了契约。

老年鲨的生活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像她这样能活到身体机能下降的生物是少数，但却要在接下来的时光中见证必将到来的一切，从巅峰开始，慢慢下坠，直至变成一具活着的尸体，消失在海浪的无尽拍打之中。鱼儿们已经不再害怕她了，这是多么陌生与不可思议的画面，不过换个角度来想，这是食腐鱼们围着随时准备揭锅的大餐呢。渐渐地，天空越来越大，海水也变得格外温暖，刺着她微弱的心，风浪呼唤着潮汐，波涛将她托起，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放松下来，让大海与黄沙进入她的身躯，一切的最后，她仍想吃一条黄貂鱼，最好不掺沙子。

晚安，柠檬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