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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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裳镇里的每个人在获得一份稳定的工作之后，都会去木匠那里做一个有身份标志性的木雕，获得一只专属的木刻成的老鹰，这是镇子里一个不知从何时兴起的传统。
广播员的老鹰爪子底下抓着一个麦克风、铁匠的老鹰腰上别着一把大锤、教师的老鹰身后摆着教案……他们通常会把自己的老鹰放在家门口或者工作单位，放在木匠用边角料削成的高矮胖瘦不一而同的木桩上。
因此，每个地方的木头老鹰通常都是成群结队的，看着可气派。
但在一个地方，门前只有一个木桩，木桩上也只有一只老鹰，胸前别着一个庄严的十字架。
这就是卜毅成老头子在退休后驻守的地方了——墓园门口的小屋。
今天是万圣节，他从一个斑驳的红皮箱里取出了他之前的身份标识——在搅拌一锅糖浆的老鹰。每年仅此一天，他要以小镇制糖师的身份存在。他曾在这个岗位上从少年长成青年，再步入老年，所以每当他再次拿出收在角落里的陪伴他许多年的那口用于熬糖浆的大锅，他的心里总是翻涌着一阵欢愉，像是老友重逢的心满意足。
在万圣节的晚饭时间过后，镇子里所有可以自主行动的未成年都会聚集到这片亡灵安息的墓园里来。因为仅此一个夜晚，在黄昏来临之后、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之前，那些死去的人都盛装打扮着回到人间，参加一场巨大的狂欢。但是，他们的行动范围被限制在墓园。成年对镇子里的人来说是一道坎，跨过去，就彻底与这种快乐无关。
除了卜毅成。
他在刚满十八岁的那一年不死心，还是在万圣节来到了墓园里，令他大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他依旧能看见那些亡灵。于是，他每一年都来，衣兜里装满从家里带的糖果，分发那些给没有亲缘关系的弟弟妹妹们。他的父母也是制糖师，所以家里最不缺的就是各式各样的糖。
他和每一任的守墓人关系都很好，他们无一例外，都看不见万圣节墓园里的的派对之夜，但是因为每个人都曾经做过小孩，他们以无限宽容和关爱照料着那些也许兴奋劲一上来就在墓园待到太晚的孩子们。可是他们都老了，鹰裳镇的守墓人通常都是退休人士，腿脚不便，于是卜毅成就负责送小孩子回家，年复一年。
卜毅成打开一个放模具的盒子，让巧克力浆凝结成的小黑和麦芽糖拉成的小白出来做自己的助手。这是他们家祖传的糖灵，在制糖铺工作的时间比任何一个制糖师都长，这也是制糖铺只需两人就可以做出不仅能满足整个镇子的消费还能外销的糖果的秘诀。他没有爱人也没有子嗣，倒是收过几个徒弟，他们最后到外边开起了一家流水线作业的制糖厂。他提出过要把糖灵留给自己最喜欢的那个徒弟，但是他却摆摆手说：“师父，您退休以后会寂寞吧，怕是比我更需要他们呢。”是的，他确实需要他们，因为万圣节的一整个白天，他都需要重操旧业制糖，为的是在晚上让每一个满怀期待来到墓园的孩子都能衣兜鼓鼓地回家。亡灵们只能陪着玩闹，他们无法制作食物，因此卜毅成接下了这个重任，虽然他不在意孩子们捣蛋，但他更爱看他们含着糖果时满足的神情。
忙碌的制糖时光很快就过去，卜毅成把糖灵仔细地收好，再把分门别类装满了糖的一个个小竹篮放到桌子上，小客人们马上就要来了。他坐在靠背椅上长舒一口气，感慨岁月催人老，以前从来不觉得累，现在在糖锅前站一整天已经是腰酸背痛了。
卜毅成清楚地记得，今年会来的孩子有十二个。小镇不大，谁家的孩子多大了大伙儿都能知道，更何况他会在这件事上格外留个心眼。近年来鹰裳镇的青年一代大多到山外边去发展，扎稳脚跟之后就会把孩子和老人给接走，只有极少数人会选择留下。他能明显地感觉到，镇子越来越空了，很显著的一个变化是所有地方的老鹰木雕数量都在减少。政府在试图发展旅游业，还在起步阶段，也许以后那些离开了的老鹰还会飞回来。十二不是个绝对微小的数值，但是比起从前，已经肯定不能算多了。这些孩子们平日里大多没有父母的陪伴，他明白自己当然不能代替他们，可他希望孩子们在这里的晚上过得开心，才会请出两个糖灵。唉，以后要是他老得站也站不起来了可怎么办呢？
墓园里已经开始热闹了，卜毅成看到，骷髅们都贴心地用面具帽子和衣物遮掉了阴森森的白骨，让自己看上去像个化了妆的演员而不是一具干枯的骨架子。据说，他们在来到现世的关口前会进入专门的更衣室，在里头换上自己喜欢的着装。去年两个夭折了的小男孩装作斗牛的样子打架，把面具给碰掉了，吓得木匠年仅八岁的女儿哇哇大哭，他用了好几块糖才哄好。
平时他要负责照料整个墓园，每一块墓碑他都熟悉。可是现在亡灵们已经全副武装，所以他也无从辨认了。只有这一天他们可以触碰到现世的实物，卜毅成会根据上一年的反馈把东西都准备好，放在小屋门前的空地上。
“小卜，看我，这狮子头可棒了！”
“啊，是您，确实很帅气。”卜毅成听见声音就知道那是上一任守墓人，她在七年前中风死去了。生前她就像个老顽童，总喜欢捣鼓各种新奇的玩具。
“怎么还不弹吉他，我们需要音乐！”
“你去啊，我不是教了你怎么弹吗？”
“就这样凭空教的谁能学会啊！”
“那没办法了，还得是我来。”
耳边响起了欢快的音乐，卜毅成没有眷恋地流连在亡灵们中间，他守在小屋前接待今天的客人们。
“卜爷爷好！给糖还是捣蛋？”第一批小孩子已经到了，他们提着自己做的南瓜灯，扑到了他的怀里。
“呵呵，吃糖吧，孩子们。”卜毅成侧身让他们进屋。
“哇，都可以拿吗？”其中一个第一次来的孩子兴奋地问道。
卜毅成和蔼地笑着：“没错，这些都是为你们准备的。”
更多的孩子接连而来，他们钻进小屋装满口袋，然后就加入到亡灵们的狂欢之夜。上了年纪之后，卜毅成就不和他们一起玩了，他只是提着一盏小孩特意为他做的南瓜灯，在人群之间慢慢地走来走去，扶起不小心跌倒的孩子，或者给亡灵们拿他们想要的工具。
现在的音乐是激昂的进行曲，稍微小一点的几个孩子在玩老鹰捉小鸡，当母鸡的正是戴着狮子头套的前一任墓园管理员，她修长的臂展正是小鸡们完美的庇护所，而扮演老鹰的亡灵穿着笔挺的西装，头上还有个大礼帽，这似乎部分限制了他的行动。
一个戴着许多大花环的亡灵在和另一个有着长长的沾了血的獠牙的亡灵搭档甩动着长长的跳绳，孩子们催促队伍最前边的亡灵动作快点，他这么慢的原因是他今天别出心裁地踩着高跷，果然一进入绳子的范围就摔了一跤，幸好他死死地护住自己的大兜帽，才没有把骷髅头给暴露出来。
这么和鬼魂们疯玩的日子一年只有一次，孩子们都舍不得离开，有的孩子坐在地上就睡着了，卜毅成把他们抱起来，送回了家。有些是几姐弟或者兄妹一起来的，就看着时间大的牵小的回去了。
夜深了，孩子们之中最大的一个抱着穿着墨绿色漂亮绸缎的亡灵哭了起来：“卜爷爷，我要怎么办才好，我过几天就十八岁了，以后我就再也见不到我妈妈了……”
“好孩子，别担心，你妈妈会用万物之灵给你发出她还在你身边的信号，一阵微风，一滴露水，一束阳光……亡灵们总有办法陪在活人身边的。”卜毅成剥开一块水果糖送进这孩子的嘴里：“我记得你最喜欢吃葡萄味的。”
“之所以会有万圣节派对，就是因为无论谁都放不下还在现世的人啊。乖，我爱你，很爱很爱，就算你看不见我了，这份爱也不会消失的。”做母亲的亡灵笨拙地拍了拍自己的女儿的脑袋，她动作轻柔，怕骨头硌着孩子。
“妈妈，我会记得你的样子，每一年，每一年。”女儿依依不舍地喃喃道：“钟声马上要响了，妈妈，再见，我也爱你。”
卜毅成握住了这个即将成年的女孩的手，把她送回了家，他的爸爸还开着灯在等她。
回到墓园里的时候，四处一片寂静，只有风在呼呼作响。
他尽了一个守墓人的职责，把亡灵们留在原地的杂物都收了起来。
最后，卜毅成把制糖师的木雕收了起来。
明天早上，站在外面木桩上的又会是戴着一个十字架的老鹰了。
狂欢到此结束，爱意却从未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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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张巧茵；地址：广东省广州市白云区白云大道北2号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北校区；学校：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专业：高级翻译学院翻译专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