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盛夏时节。我在宿舍里,空调打的很低,紧紧一窗之隔的外面世界像是被盖在蒸笼内,翻来覆去都是热。
我躺在宿舍里,盖着被子。宿舍很安静,只有空调的呼吸声和门外走廊偶尔稀稀疏疏的脚步声。同事睡着了,我在看一本名为《靠山》的小说,已经读到结尾了,此刻读到这么一段场景:“秋雨过后的小花园显得很干净,草还没有黄,花也在开,红的、黄的、粉的,也算是五颜六色,姹紫嫣红了。甬路被雨水浇得很干净,空气更是清新,而且很凉爽,深深吸了几口,会使烦躁的心情变得好受了许多。”
明明描述的是一场足够热闹可爱的深秋之景,爬到我心里却落寞成了荒凉。我缩了缩身子,捂了捂被。突然也想起了秋。
至目前,我的人生大约一半的岁月是在远方的城市度过的。经年流连于繁忙的工作,很难在意季节的轮换,仔细追寻,好像城市的每个季节都是绿油油的,刚落地的一片枯黄,往往不等你发现,便会被疾驰的汽车或疾步的行人裹挟而去,没人会注意秋天是否到来,然后雪飘人间,簌簌的白,覆盖关于它的一切的痕迹。我曾想,城市的季节没有秋。可是家乡是四季分明的,身处异乡夏季的我,正努力追忆着家乡的秋。是不是很奇怪。
我在脑海挖掘搜寻着。
15年的十月初,我和妻子带着四五个月大的女儿从佛山回到了河南老家。大约是午后时分,下了车。高高的杨树枝干上还摇摇晃晃着未凋零的叶片,已不见鲜绿,连着地里的未收割完的庄稼一样,稀稀落落的黄成一片。艳阳正烈,却没那么热,穿着短袖的我还加一件外套。通往家的路,我还记得小时候的它,两旁树木枝叶交映相触,小土路显得格外的悠长,而一双双闲静的脚步把小路踩的平平整整。而今重装披甲的它,严重变了形,一路的坑坑洼洼,尘土狼藉,怕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我禁不住对着妻女一阵唏嘘。
父亲骑着三轮车来接,一路颠簸不停,小路不堪重负,一路激起的烟尘似它最后吐出的浊气,生猛的扑向父亲花白的头发。父亲下了车,喝醉了似的,歪歪斜斜的走向我们,脚下轻飘飘的,像秋风中最后凋零的叶子,没带起一丝尘土。靠近我,看着我怀里睡熟的女儿,憨憨的笑,嘴角都抽歪了。他一会儿掸掸衣服,一会儿搓搓手,一会儿又忙着把车斗里的凳子放倒又立起。在地里忙碌的同村人远远的大喊着打招呼,我根本听不清说了什么,父亲却好似听的一清二楚,耷拉着的眼皮下微茫浮动,嗡嗡哝哝地大声应和着:“是孙女!”此时他脸上挂着的笑容,一刻也不肯歇,从嘴角爬到了额头的褶皱里。我接过车把,父亲和我并肩而坐,含含糊糊的和我说着话,我好像听不懂了,又是一路颠簸,烟尘尾随而至到了家门。
父亲打开门锁,轻轻一推,铁门便嘎吱吱地响不停,我权当它是对我携子归家的炽热欢迎吧!踏进门来,偌大的院子满是落叶。紧随脚步而至的秋风,格外的爱凑热闹,音乐指挥家一样,地面叶子奏起“唰唰的”乐章,兴尽而去,不管不顾的留下狼藉一片。我顿时就来了气,抱怨不停,父亲只是低眉讪讪的笑。我拿起扫把大力的挥舞,烟尘四起,父亲端盆撒起了水,颤巍巍的水花歪歪斜斜的洒落,烟尘散去,我的愤劲儿也泄了,看着手指还在滴水的父亲,还有那已经嵌入地面的枯叶,满心的凄凉。一阵清风拂来,顺手取下了石榴树上摇摇欲坠的枝叶,顽皮的丢在刚扫静的院子里。
我不再理它。转身去了厨房。
厨房的窗户没完全闭合,秋风必定来过了。壁台上安静的躺着几片树叶。睡熟了吗?看这一身的黑褐色,我想它们已经去了。于是我把枯叶托在手掌,送到燃火的灶塘里,这是秋天最隆重的离场,火更旺了,大铁锅里的水开始沸腾了,是对它最热烈的欢送。这时妻子走了进来,把热水舀出来,兑上凉水,化开的洗洁精变成了一簇簇飘荡在水中的小白花,和田边地头随秋风摇摆的芦花一样轻揉揉的,尽职尽责的装饰着各自主人的梦。我惋惜的叹气道:“这小白花即将变得黑黝黝。”妻子接口道:“它黑了,厨房不就白了嘛!”说完动手开始忙活起来。我又忍不住抱怨起来,狠狠的擦拭着,似乎这样沉积的油灰听到我的狠话怨语就能吓得跑开。妻子笑我太嘟囔,她手不停,飞快的擦着,照样一片片的白了起来。小白花消散,厨房果然亮了起来。她伸手把窗子打开地更大一些,风随即进来安了家。
晚饭后,和父亲聊了一会儿,他一边哗哗啦啦的倒着药片,一边含含糊糊的跟我说着话,嘴角总是歪向一旁,眼睑也垂的很厉害,但还是能闪出微微的余光。他说地里的苞谷还没收完,要先砍倒杆子再掰棒子之类的。突然想起了小时候我们反反复复给他讲上学的事,也是唠叨没完。想着要第二天要下地干活,便对付了几句回了屋,关了门还能隐隐传来倒药片声音。
夜里我一次次的醒来,窗外时不时传来一阵风吹枝叶的哗哗声。早起,又是一片狼藉,我恼透了这可爱的秋风。
饭后我独自下了地,眼下尽是片片的焦黄,条条绿丝隐匿其间。晨风轻轻吹啊吹,玉米轻轻摇啊摇,整齐划一,唰唰响,恰以这欢愉乐章,表达着对季节的敬畏和感谢!我提起镰刀,静悄悄的闯入这非凡的热闹,憋足了一口气,锋利的刀刃对着玉米杆根部一下一下的挥舞,一颗一颗的玉米杆便虔诚的伏贴于给其生命的土地,进行着最后的亲昵。多年不干农活的我,很快腰酸背痛,力不从心,手指麻木僵硬,掌心火辣辣的,取下手套,掌丘皮肤邹巴巴的黏成一坨,红红的,慢慢展平手掌,一阵阵刺痛欢快的跳动着,疼的我龇牙勒嘴。我想起父亲的关慰:“镰刀要握紧抓牢,这样不容易磨出水泡”我愤愤的戴回手套,捡起摔在地上的镰刀,呼哧呼哧的继续砍,手掌传来的刺痛让我想起他掌心厚重的老茧。天气很干燥,我的脾气很暴躁,又不愿意屈服眼前的困难,所以很容易把自己搞的恼羞成怒: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还要自艾自怨。未来的几天,就是在这种身心备受折磨中煎熬着。庆幸的是,我始终没停下手中镰刀,挥动着挥动着,收割着即将告别的秋。
秋天是美好的季节。小时候的秋于我自然是快乐的,父母年轻健康,像成熟饱满的庄稼,给我以收获和希望。
闺女慢慢长大了,头发长长的,像春天暖暖阳光下发芽的草,茁壮成长。假如我于孩子也是一个秋,应该是什么样的的呢?是漫地金黄的希望还是风卷枯叶的萧瑟?我想这更应该取决孩子的独立感受。而骑在父亲肩膀上的我,能否看得更远吗?蜷缩在被窝里的我突然扯开被子,走到窗户前,伸手推开了紧闭着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