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世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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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麦还是回家了，不是窄窄的出租屋，而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麦田。
为了省下八十块钱，乔麦一连做了六个小时二十四分钟的火车。这种被高铁远远甩在身后的绿皮火车，缓缓穿过城市，渐渐被漫野的绿意包裹。他的思绪早被一扇一扇的城市光景勾走，悄悄描绘着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没错，这片应该是城西的嘉泰园，绕过前面这栋楼直走五百米准是个公园，里面有一个小小的人造景观湖。不出意外的话，一定还是那几个老头在湖边小亭里下象棋。真不敢相信，短短两年，他就摸透了这座城市。
出租屋太窄，太小，四方白墙缓缓挤压着乔麦的肺腑，手里没有闲钱，下班后在街上闲逛成了他唯一的消遣。在办公室里盯着屏幕坐了一天，他感觉自己最后一丝灵气也被榨干了。拖着虚浮的双腿，慢慢游荡在冷清的街边，肿胀的脑袋反而得到一丝清明，没有上司，没有客户，没有四方白墙，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街道。他不愿去熙熙攘攘的商业街，太挤，太吵，满目都是人。他一开始给好多人留下的初印象都是“高冷”，那也许是他最放松，最自在的时候。但当他意识到自己必须“讨喜”时，那段轻松的时间自然随风消逝了。
合群是为了生存，孤独是为了自处。乔麦知道自己性子孤僻，但他得保住饭碗。上学时，不论在老师还是同学面前，乔麦总是扮演一个“丑角”。只要让他们开心，乔麦就能融入其中，悄悄藏在人群里。这还不够，没人会给普通人机会，生来没有，那便去争，去抢，起码到手了他才有向上爬的机会，他当班长，当第一名，当主持人，活脱脱不像他自己了。但乔麦明白，钻石在闪烁，埋在土里，也无济于事。上班后，他也要搏，搏个名头，搏个前程。他努力完成各项工作，在同事面前常常挑起活跃气氛的担子，人人谈起他，没人不夸一句：“这小子，很好相处，大方仗义！”
乔麦一开始挺喜欢城市的，城里人都白白嫩嫩的，一个个像剥了皮的鸡蛋。他就不一样了，肤色蜡黄，想被人一脚踩进了土里。刷直播，买护肤品，瓶瓶罐罐往脸上涂，这下他也白了。放进人群里，不在是个土包子。但乔麦最害怕和人握手，那双手关节粗大，指肚布满老茧，准是个地里刨食的，一握手他的皮好像就被人剥开了。他打心底里就认为同学是同学，同事是同事，这都不能算作好朋友，面对这些人他莫名感到自己矮一头，每当有人主动亲近他，他总是把心高高悬起。这个心从离开家乡，就被连根拔起，只被一层浮土堪堪遮蔽，乔麦生怕这最后一捧故土也被这城市的人流冲散吹走。直到他在城市里勉强站稳脚跟，他才感觉自己的脊背撑的更直了，但他脚下的根却迟迟扎不进去这柏油马路。
终于这天，乔麦下定决心要逃了。下了火车，坐上大巴直奔家里。他打开车窗，望着一望无际的麦田，长长探出一口气来，随机涌入肺腑的是潮湿的泥土气息，清甜的麦香。兜兜转转到了家门，刚下车门，一脚踩到扎实的大地上，他感觉自己的根又活了起来。他看见母亲正在院子里晾衣服，那是一张布满皱纹沧桑疲倦的脸，这些皱纹像麦穗一样，一棱棱全在那张黄的出奇的脸上，一刀刀刻在乔麦的心口上。他没进屋，转身又朝车站走去。回城的火车上，他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妈，最近家里咋样？我挺好的。没什么事，就刚下班，给你打个电话。我前几天升职了，明年准能接您进城。放心，我不累，您一个人在家我也不放心啊。您有急事就找隔壁阿强就行，我都和他说好了。”乔麦透窗一眺，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麦田，他又想起母亲脸上的皱纹，那是他满满的罪行。
大学毕业，大部分同学都留在了城里，他也想，最好买上房子，把母亲接到城里。但他总怪自己的名字太土，太俗。乔麦，乔麦，一听就不像城里人，怪不得扎不下根来。
乔麦一直在赶路，一眼望不到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