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八月二十日的早上,我醒得特别早。醒后,我唤醒还在沉睡的老伴,让她起来做饭。老伴不耐烦,嘟囔着,起床穿衣,然后帮我穿好衣服,把我弄到轮椅上。老伴走出屋,还没忘记唠叨一句“你今天犯了什么神经病,四点半点就折腾我。”
是的,我已经半瘫痪四十年了。这四十年里,多亏老伴照顾得好,才保住这条贱命。
要说儿子不孝顺那是假话。说实在的,他要挣钱养家,不能整天在家伺候我。他不出去做事不行,要不然一家人没得吃没得花。
我有个心愿一直想实现,可因为儿子忙,没敢向他提。我跟老伴讲,她说我吃饱了撑得没事,自找不自在,不愿意帮我。
我今年快八十岁了,掐指算起来,还能活几年,或者几个月,我心里真没底。我不知道哪一天得个什么疾病,就一命呜呼,去世了。我今年一直怕自己去世。我的身体大不如从前,总害怕哪一天真的不行了,去世了,不能完成这个心愿。如果不能圆了此心愿,是我今生的最大的遗憾。
我昨晚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到自己住进了医院,医生给下了病危通知书。我惊醒后,就想完成我心中的这个愿望。其实,今年年初,我偷偷跟老伴讲,让儿子带我去完成我的心愿。老伴听后不但骂了我,而且还唠叨了一上午,不让我耳根清净。我只好作罢,不敢再提起此事。
吃过早饭,我瞒着老伴,偷偷给县城打暑假工的孙子打去了电话,并说:
“小明啊!今天能回来一趟吗?”
“什么事啊?爷爷。我还没起床,等吃完饭,我还要上班呢。”电话那头传来孙子的声音。
“我有个多年想完成的心愿,让你带着我去实现。今天,你就回来一趟,带去我,好吗?”我恳求孙子说。
“你等等,我问问老板后,给你回复。”孙子在电话里迟疑了一会儿说。我猜想,孩子有难处。
我挂断电话,垂头丧气地让老伴把我推到院子里,没好气地对着树上的麻雀骂了起来。
四十年前,我骑着自行车到镇上办事,突遇沙尘暴,把我连车带人从土路上吹到路边的深沟里,摔成残疾,后又得脑血栓病,成了不是植物人的“植物人”。从那以后,我的人生注定要和轮椅为伴,要用人伺候了。我从那时起,经常憎恨风,特别是大风、狂风。我回忆当年的灾祸,心有余悸。
在院子里,我坐在轮椅上,哀伤地望着东方升起的太阳,由大变小,由红变白,由白变得刺眼时,我再也不敢看它了。我又看院子南面的杨树、榆树、梧桐树和槐树,看它们在阳光中枝繁叶茂,窃窃私语。这是我每天必须做的事情。我除了看,就是听。我听歌,听鸟鸣,听蝉鸣,听青蛙叫、狗叫、牛叫、羊叫……不过,遇到突然刮风,我会让老伴立马推我回屋。我害怕听见风的声音。我怕急了风。
当该死的蚊子开始叮咬我,我心烦意乱,想呼喊老伴把我推回屋时,大门突然被人推开了。我望去,看见孙子推着电瓶车走了进来。我欣喜若狂,心里烦躁的情绪瞬间消失。
孙子放好电瓶车问我何事。我竖起右手食指放到嘴边,示意他不要大声讲话,又用手指了指屋里。孙子很聪明,立刻明白我的用意,不再吱声。
“今天怎么突然回家了?”老伴听到动静从屋内走出来,对孙子说。
“今天老板放假,我回来看看爷爷和您。”孙子因为我的暗示对老伴撒了谎。
我用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大门。孙子马上领会我的意思,又对老伴说道,“我想今天带爷爷出去走走。爷爷整天在这个院子里或者大门口待着,不行啊!好人这样,也会郁闷的。”
在征得老伴的同意后,我让孙子找来邻居,把轮椅和我弄到电动三轮车后斗上,由孙子驾驶着车子,我指挥着行驶路线,就出发了。出门前,老伴还埋怨是我出的馊主意,耽误孙子上班。我才不在乎老伴对我的唠叨,只要能让我完成心愿,我什么都可以接受。
我望着柏油路两旁的树,心中涌出的五味杂陈,瞬间遍布全身。我想,当初要是有这么好走的路,路两旁有树,我就不会被狂风刮入深沟,摔成残疾了。我在轮椅上整整度过了四十个年头,整整用人伺候了四十年,就是因为那次沙尘暴,因为路两旁没有树造成的后果。我傻傻地这么想。
“怎么了爷爷,怎么不说话?”孙子问。
“我在想,如果当年没有沙尘暴,不刮风,该多好啊!”我长叹一声。
“从我记事儿起,我就不知道,也没见过沙尘暴。”孙子笑着说,“你把我叫回来,让我带着你去哪儿?你不让我知道,也不让奶奶知道我们的去处,是怎么回事?”
“咱们去‘森林公园’看看。”我说。
“是咱们县的‘黄河故道森林公园’吗?”
“开慢点,我有些头晕。”我感觉身体难受,没有回答孙子的问话,而是轻声说道。
车速明显慢了下来。孙子不再打扰我的思绪,专心致志开着三轮车。
自从那次沙尘暴招来了灾祸,我就变得多愁善感起来。而整个家庭的重担落到儿子、儿媳身上,是我的愧疚。再后来,因为生活压力,他们不得不选择外出打工,把两个孙女和一个孙子交由老伴照看。他们根本没时间,没条件在家伺候我,更别说带我出去走走,看看了。我想。
要是当年有这么多树,阻止风沙,我不会遭此劫难,受这种折磨了。我望着远处、近处的树木和田里的庄稼,自言自语念叨起来。孙子专心致志驾驶着三轮车,不说话,是对我心情的理解。
我好好的青春,全在轮椅和床上度过,这是我的人生悲哀。我望着多起来的游客,感慨自己的一生。
这时,我们拐过一个村,道路豁然开阔,树木更加茂密起来。一行行的杨树,连成片,组成树的海洋。我当年记忆的沙土岗,光秃秃的沙土岗,已经不复存在了。
“都变了。”我望着眼前的景色,对孙子说。
“怎么的,爷爷?你当年来的时候,不是这样吗?”孙子问。
“当年这里,这里,还有那里,都是光秃秃的沙丘。土路上,脚踏上去,散沙土足足有一脚厚,特别难走。刮风时,家家户户的屋内满是扬沙。大风过后,有的人家可以打扫出一簸箕沙土来。”
“有这么严重吗?”孙儿又问。
“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这些村的男丁娶媳妇很困难。外村姑娘,不愿意嫁到这样的村里来。这些村里的姑娘,又想嫁到外村去。”我笑了。
“我奶奶,不是前面村里的吗?”
“我在那年月,能娶到比我小五岁的她,这么能干的人,是我的幸事。”说话间,我们来到一小区旁。“这是什么地方?”我好奇地问孙子。
“这是‘平安湖社区’。怎么样?二层楼房的住宅,外加一个小院。”孙儿说,“这个社区,是周围几个村合并起来的。我奶奶的村也在这个社区里。”
“我听她说过。不过,没想到这么好。”
“现在,这里的小伙子,找对象,要千里挑一了。”孙儿说完,笑了。
我望着眼前一棵棵的椹果树,望着小区的绿色植被和进出的车辆,我的眼睛,湿润了。在我的记忆里,记忆最清晰的是年轻时,塞外的风,塞外的沙,常常袭扰这片土地。那带着大颗粒、小颗粒的沙尘暴,铺天盖地而来,刮得大时,人们睁不开眼睛,只好躲到屋里不敢出门。我被风刮到深沟以后,听广播上讲,国家在全国范围内植树造林,防止沙尘暴袭扰。可,我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我被我残疾的半瘫痪的身体给困住,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只知道,沙尘暴逐年减少,恶劣的狂风天气消失不见了。
“爷爷咱们先去‘椹仙村’,再去‘会盟广场’,再去‘点将台’看看,然后到‘梨园’,怎么样?”
“一切都依着你。‘梨园’?是不是当年闹义和团的那个村。”我问。
“是的。”
“当年的破旧村,现在也成为景点了。”我笑着说。
我被孙子带到了森林深处。我呼吸着充满果蔬香的空气,感受着我几十年未曾感受到的绿色,心头有说不出来的惬意,刺激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我这一生啊,算是白活了。我想。
风,都是风惹的祸。不对,确切说,都是沙尘暴惹的祸。沙尘暴,怎么来的呢?我在脑子里,思考着这几个问题。
我观赏着绿色的美景,想:沙尘暴的出现,狂风的出现,是不是跟树木有关呢?要不然,像当年的恶劣天气,怎么会逐年减少呢?我承认,我没有文化很愚昧,但不代表我不关心环境和气候变化。我是被自己的遭遇给害的,吓怕了,说恐惧更适合我的心理。
当我们快来到“梨园”时,我对孙子说:
“你知道当年的风沙有多严重吗?”
“不知道,也没听人讲过。”孙儿说。
“当年的风沙很疯狂,时不时袭扰咱们这个地方。听有知识的人讲,是北京以北的风沙吹到咱们这里的。谁知道呢?我没有文化,只听人这么讲。我记得,那一年,你爸爸六岁。那是春天的某日上午,咱们这里刮起了大风。一开始,我们还能在地里干活。后来,风中夹杂着扬沙向我们袭来,我们只好回家躲避风沙。我们还没到家,那扬沙打在脸上、身上,疼疼的,让人睁不开眼睛。我们躲到屋里避风。中午时分吧,风,越刮越大,天,越来越暗。后来天暗得厉害,我们不得不点起了煤油灯。风夹杂着沙子和尘土,肆意在空中乱飞、吼叫,肆意冲撞着房屋、墙头和用树棍、树枝做的大门。我和你奶奶,抱着你爸爸,在炕上的被窝里骂天,骂风……”说到这里,我掉下了难过的眼泪,“就在我们极度讨厌这场沙尘暴时,你二爷爷家院子里传来一声巨响。你奶奶说,可能你二爷爷家出事了。一开始,我还不相信,骂你奶奶嘴贱。沙尘暴过后,我发现,你二爷爷家果然出事了。他家的房顶被风卷起来,房子塌了,你二爷爷和你二奶奶被砸死了。当我招呼邻居去救他们时,在你二爷爷和二奶奶的身子底下,你小叔正哭呢……”
说到这里,我泣不成声。
孙子没打扰我的情绪,继续开着电动三轮车,前行。
“我比起他们来,是幸运的。我用人伺候,可我活着。我们都被沙尘暴所伤害。我活着,他们死去了。”我用手指一指前面的一大片梨树林子说,“是不是到‘梨园’了。”
“前面就是。”孙儿心情沉重地说。
“到了我想下来看看。”
“行,爷爷!我找人帮忙,把你从车上抬下来。”不知为何,孙儿眼睛里噙着泪花。
孙子招呼前来游玩的游客帮忙,把我从三轮车后斗上抬下来。孙子用轮椅推着我走进了“梨园”。我望着满树丰收的果子,望着浓密的绿叶,呼吸着果子散发出来的香气,我的心情,好了些。我,陶醉了。世界这么大,家园这么好,环境这么美,道路这么宽,我却被困在我的院子里,几十年。整整几十年里,除非住院治疗,我没离开过我的村子,我的院子,是我的悲哀……
都是沙尘暴把我弄成这样的。我想。
我发现,梨园里的老农,正在修剪树上的枝条。我不明白,老农为何此时要修剪果树的枝条。我,长叹一声,让孙儿推我往回走。
孙儿照做。我长长吸了口气,然后,慢慢呼出来。
我值了。比起我的二弟和弟媳来,我比他们多活这么多年,多看了人间这么多人和事,我感觉来人间一趟,够本了。我能看到绿满家园,沙尘暴消失不见,也算对他们有个交代。等我到了那边,我会对他们讲,如今的家园,沙尘暴已经不会出现了。
我想着这些。想着想着,想着想着,我闭上了眼睛,想休息了。我带着满眼的绿色树木、植被,带着对沙尘暴的憎恨,真的想睡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