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四十年前的一个秋天,在忙完了一天的劳动之后,村里生产队的王永亮来到我们的家里。那个时候,家里都用排车,新买的车轮首先要把辐条紧固一遍。要不然,车子一上路,轮子压变了形,车轮就废了。
天色将晚的时候,王永亮迈进了家门。他穿着短褂,开着前襟,微低着头,头发杂乱着。
“这么晚了,你还来了?”母亲说着,迎了出来。
“要来。晚点就晚点,不弄好,怎么上工哩!”他说着,进了屋。
新买的车轮子就放在堂屋里。他蹲下去,从包里拿出小工具,一根一根地紧起辐条来。他把车轮辐条全部紧好,又给车轮打足了气。往地上一丢,车轮就跟充满力量的小伙一样嘣嘣直跳。
“好了,”他说,“放心用吧!”
母亲早就沏好了茶,就把茶水倒进茶碗里,招呼他休息。他坐到椅子上,擦了一把脸上的汗。
他在椅子上坐着好一会,忽然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话,“这个人啊,要是看不对眼了,还真是不愿意看,一天都过不下去哩!”他说的是他自己的事——他和媳妇闹着别扭,全村都知道。王永亮心思细,干活巧,可他的婆姨泼辣刻薄,说话多,声音大,两个人常常吵吵起来。他们结婚过了一年多,生下一个娃娃,刚刚会爬。说完这句话,他便端起茶碗把水喝掉一大口,起身回去了。
第二天早上,王永亮却从家里走了,带着另外一个女人,去了东北。一个男人要是有了第二个女人,就一定要跟之前的做对比。王永亮的心里其实早就下定了决心,那是任谁也拉不回的。
这是四十年前的事情。
春节回家,母亲又说起这件事,“王永亮回来了,只是没有回杜家庄。”她说。
“又回来了?”我问,“为啥呢?”
“还是想这个家吧,想咱们这个庄子。这几年,他早就把孩子一个个都送回来,在这边工作。”
“他一直没回咱庄吗?”我问。
“或许回来过,只是悄悄地。没有让别人知道。”
“为啥呢?”
“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呢。”母亲说。
“可是这都过去四十年了。”我想。“他对自己的选择怎么看的,是对还是错呢?”
随着时间的流驶,我们全部滚滚向前。很多年以前,我总是穿越村庄后面的那条河。我常常看到那翻滚的河水,是黄的。在最是急流的地方,起起落落,跳跃着许多泡沫。在河道的中央,错落着许多土黄色的石块,那是泥沙沉积在上面而形成的包裹层,就像是缠满了胶条。
我拉着小孩子的手,在门外的小道上走。安德烈说,“我们走一圈吧。”他斜着身子拉住我,从门口,一直走到街上。在就要转进家里胡同的时候,一位拄着拐棍的老者挡住了我。
他先和我说了话:“怎么,逛了一圈?”村前村后的人,我大多是认识的。可这位老先生我并不认识。我说,“是,你好。”
他说,“你是哪家的?”其实,我也正想问问他。
“我是这边的,”我指指胡同口。
“你是老二?”
“不,我是老三。”
这时,路上过来一辆汽车,从他的身边经过,他和那个司机说起话来。安德烈只顾拉住我的手,我不得不从那个谈话场景中退了出来。
一进家门,我便问母亲,“有一位拄着拐的老人,不知道是谁?”
母亲说,“或许是王玉新,木亭的爸爸啊。”
我说,“噢,如果是他,怎么不像了。”如果是他,我应该再和他多说些话。木亭是二哥的同学,我们常常在一起玩。在东大井下边的河滩里游水时,他还曾经一把把我从深水坑里勾出来,到如今还没有说一声感谢呢!
我拉住安德烈,还要出去见见他,母亲跟了出来。
我们走到门口的时候,正看到这位老先生往家里走着呢。
母亲看到了,就说,“这是你的舅舅啊!”
我还不能确认他是谁,喊了一声“舅”。“我都不认得呢。”我心想。
这一位,不是木亭的爸爸,而是我母亲的一位本家,他的名字叫做王圣山。
直到他走了以后,我才从母亲那里了解到关于这位先生的一些话。
“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是超生的,生下来就走了东北。”
“东北什么地方?”
“沈阳。”母亲说。
“在沈阳附近的杜家庄人还真不少啊!”
“不少。”
“上东北是因为超生。生了就走了,奔着他的一个姑去的。”
我说:“咱也没个姑,只有舅。”
“现在,女儿、儿子都长大了,都回来找了工作,都回来了。大女儿在水箱厂里,女婿是个干部,二女儿嫁在江苏省,儿子在城里上班。他老了,回来了,到老家里来了。”
他起身,要走。“不要扶我,我自己行。”他说。
他坚持着自己可以。我把拐棍递到他的手里。他先是拿着,后来又松开,把手绳套在手脖子上,然后,一圈一圈地转动拐棍,绳子绕紧,然后他抓住把手。我看见他的手脖子上有一串手珠。
“走了,”他迈起步子,我们往外边送一送他。他走过我家的大门口,拿拐棍敲打了一下一个大木桩,“这个不错,弄个根雕。”
他头也不回地只顾往前走着。
我们一直跟在后头。母亲说,“二女儿在外头,有本事。”
他只顾走。母亲说,“有空再过来吧。”他只嗯了一声。
转过胡同口,我送过去,他走在前头。
我说,“舅,有空再来吧!”
他停下来,说,“嗯。”
我问,“舅,你住在哪里啊?”
“我住在村子东头,从南边第二家。”他说,“我现在去我的弟弟家。他要盖房子,拉材料。我去给他打个电话,给冯德军,把材料定下来。”
他说完这些话,“好了,回去吧。”他说。
我走到院子里,看见风吹过高大的杨树在月影里摆动。我忽然想,王永亮来我们家的那个晚上是不是也刮着同样的风呢?时间匆匆,四十年的光阴过去了,那个时代的人们和现在的我们又有多少不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