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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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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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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象牙舟》+有野

01

风,风。气流卷着不知名的矿物质,翻腾,拍打,裹挟。程言未视野里一片灰白。纯粹意味着单调,而单调往往意味着了无生机。

“从自转速度推算,早晚大概是地球时54个小时,空气……”岷峨停顿了一下,“氧气含量和地球差不多,并且没有大量有毒气体,很有可能是可以呼吸的。具体成分需要采样拿回飞船检测。”“丹青,能探测到地下的情况吗?”徐朗在他不远处蹲下,伸手抓起一把石砾。“目前来看地壳是比较坚固稳定的,地表地形不算非常复杂,地下有空洞。”丹青给了徐朗一个样本袋,小石块滑落在袋子里。

“重力差不多是地球的1.7倍。”岷峨说。徐朗喘气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像猎猎的风声也像宇宙的底噪。“是挺累哈。”她说。说话声不像气声那样容易失真,话语实实地落到耳朵里,程言未才恍若大梦初醒。太空里没有传播声音的介质,一切宇宙的白噪音当然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头顶稀薄的大气层折射出惨淡的日光。穿着宇航服行动不便,外星环境又充满不可测的危机,联盟为他们配备了星球车,保护好这批人类的先驱是一切探索进行的前提。此刻他们坐在车上,隔着无数层不知名的高技术材料感受世界最原始的粗粝。他们要在日落前前往这颗星球的另一面,去探测整个星球地层的完整性,以及可能的水的存在。

“言未。”丹青唤他。她举起机械臂,指向太阳落下的方向。“痕迹。很有可能曾经是水流。”

他们下了车。丹青眨眨眼,将眼前的景象记录下来,岷峨摊开手掌,手心开始投影对地表沙砾的成分分析。"有含水矿物,形成年代非常近。"他抬头,看见徐朗和程言未对视一眼。“找河的源头。”程言未说。

岷峨掌舵,星球车沿着流沙组成的河流前行,找到丹青勘测出的地层断面。“星球车进不去。”岷峨回头看向他们,“我的建议是,我和丹青先下去,确认安全后你们再进入。”徐朗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没有必要。有一些判断你们很难去做,一起去更加妥当。”

缺少阳光的照射,地下却比地面温度更高。“地层物质成分很复杂,隔热保温效果看起来相当不错。”岷峨说。话音刚落,两个人类的耳机同时开始嗡鸣。程言未皱起眉头:“我们和星球车的信号连接断开了。”“看来除了热量,还有别的东西也被隔绝了。”徐朗耸耸肩,“接着向前走吧,有丹青在,至少不会迷路。”

丹青打头,岷峨殿后。四人在狭窄的地下通道中前进。“氨气的含量越来越高了。”丹青在一个转角停下。“就算这里真的存在流水,也绝对无法支持动植物生存。还要再往前走吗?”

“氧气还够。”程言未说。徐朗伸手摸了摸石壁:“接着走吧。至少把这部分勘探完。”

他们果真找到了流水。但也不出所料,水中的氨浓度过高,几乎已经失去了孕育生命的可能。“但是把氨从水中清除出去并不是难事,”程言未说,“最重要的是水的存在。”“不管怎样都该回飞船了。”岷峨说,“到了晚上温度就太低了。”徐朗点点头,等待丹青将数据全部录入后宣布返程。

愈接近断面程言未愈发觉得不对劲。他们已经快要走出去,和星球车的联系却还没有恢复。爬出洞口的一瞬间他停住了,徐朗的头撞上他的后背,他却难以动弹一分。

天空中浮动着无数条鲜丽的丝绸,交错着延绵着缠绕着盘桓着,不肯分离不肯消退,直要把整片苍穹吞噬才罢休。人类能想象到的最瑰丽的色彩正在天空中浮泛,千百万种未曾拥有过名字的颜色在程言未眼中冲撞开来。

他无意识颤动了一下手指,然后听见自己的声音:“岷峨丹青别出来!别出来!”

通讯器的爆鸣声在程言未耳边炸开,一阵眩晕之中他把徐朗推进岩洞。岷峨和丹青及时反应,护着两个人往深处蹒跚而行。事发太过突然,所有的行动都只能出于本能。地下的黑暗重新笼罩他们。

“我们没猜错,这个地层能隔绝很多东西。”岷峨说,“我们在地下的这段时间里,这颗星球发生了磁暴。而它,”他指指头顶,“保护了我们,从磁暴手里。”“通讯设备暂时没有问题。”徐朗舒了口气,“运气还算不错,没有在磁暴最盛的时候回到地表。”

程言未不开口,仍然在想刚才那一幕。

在地球上,人们将这种磁暴引发的现象称作极光,很多年前,和徐朗一起在北极圈内执行任务时,程言未曾经见过一次,远不及刚才的斑斓——而这景象已经是这场磁暴的强弩之末。这种强度的磁场扰动,如果他们再早些出去,岷峨丹青很有可能当场报废。而他们身上的设备也经不起摧折,精度不够的数据是无效的,那他们的漂流又有什么意义……?

程言未,回神。

他才意识到徐朗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面前。背对着光,程言未看不分明她的表情。徐朗的手伸过来,在他头盔的边缘摸索了几下,轻轻摘掉颈边的通讯器,和自己的一起放在地上。然后她牵起程言未的手,回到地层出口,躲在大地投下的阴影里看天空上演一场艳丽诡谲的把戏。程言未松松地回握,心脏却像被攥紧。

成为宇航员之前,他和徐朗是海军最好的飞行员。天空是他们的领地,海洋是他们的驻所。而陆地——那里是唯一的故乡。后来气候变暖,海平面逐年上升,海洋越发广阔的同时,可以着陆的地方却越来越少。他们被征召到航天局,科技进步让人类能够通过脑机接口和人工智能获得一切与探索宇宙相关的知识,却仍然需要飞行员来为宏伟计划掌舵。

地球人将这项计划称为太空漂流。寻找新家园的噱头显得那么激动人心,只有计划的参与者知道漂流的真正含义。不知终点,没有方向,只有向前,向前,祈求走到宇宙尽头之前可以获得一个目的地。计划规模庞大,参与的宇航员有很多,徐朗和程言未只是其中两个。他们所接到的任务是探索可能宜居的星球,向地球传输数据,然后就地休眠,等待后续宇航员来唤醒他们,或者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的机会。

“任务代号虚空,执行人徐朗、程言未已就位,状态无异常;协助人工智能岷峨、丹青已就位,状态无异常。”

这是他们出发的第13年。

02

天空恢复了苍白。他们钻出断面,一言不发地爬上星球车,确定它已经成为一团废铁。“一昼夜的时间,这里就发生了不止一次磁暴。”丹青半跪在地上,捧着星球车的黑匣子。“我们最好赶快返回飞船。飞船的防护措施比星球车要好很多。”

“你觉得这里能住人吗。”徐朗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沙砾,回过头来瞟程言未一眼。“住人可以,但我们来也不只是为了这个。”程言未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半淹在石砾中的脚,“磁暴让人类现有的文明没有存在的可能性。我们不可能从头来过。”徐朗轻轻笑了一下:“说得对。”

站在飞船的舷窗边看一颗不算陌生也不算熟悉的星球是一件很诡异的事情。它刚才带给了他们希望,又在一瞬间以巨大的代价将这希望消灭掉。引擎的轰鸣声湮没了程言未想说的话。他走上前去,在徐朗身旁打开星图,指明下一个目的地的方向。

“已唤醒G02舱。”

程言未醒来的时候徐朗正在从休眠舱往外爬,岷峨站在旁边扶着她,给她递一杯热水。丹青敲敲他的手臂,示意他可以出舱。

“其实我一直想说热水真的有用吗。”徐朗捧着杯子看丹青帮程言未穿衣服。“加快代谢恢复,促进血液循环,增强大脑皮层活跃度。随便你怎么说。”丹青给程言未拉上拉链,“多喝热水总是没错。”

“地球信号送到了。”岷峨站在主控台边,转过身子向他们通报。徐朗简短地回应,“接。”

岷峨按下按钮。屏幕上的图像迅速展开,姜存光的脸出现在他们面前。“朗姐,未哥,都还好吗?”徐礼从侧边端着马克杯出现,安静地看着屏幕。走之前程言未送给他这只杯子,上面画了拿着尺规的一只南瓜。

他们沉默了一会。当然无法回应,他们已经走了太远,信号的延迟要用年计算。岷峨和丹青的电子眼静静地亮着,电流的底噪在人造空气里漂浮。

“他俩都变老了。”程言未望着屏幕说。徐朗笑了一声,“咱们在太空里当白雪公主,他俩又没有被毒苹果卡住喉咙。”

太空旅行的时间太长,宇航员会定期休眠,每次醒来都会跟地球通信。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程言未想,再往前走,就是人类文明的边缘,他们将失去与地球的联系,只能发出信号,等待后来者在虚空之中找到他们的踪影。

“还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徐礼低头看着姜存光,“再往后没机会了。哥几个够不着了。”

程言未缓慢地把两张脸印在脑海里,像更新数据库。徐礼和他们在海上相识,是最灵活机动的技术人员。他们一起享用青春,然后在海军改组时一起应征来到航天局。在那里他们遇见姜存光,年轻而杰出的科学家——尽管那些韶光都被时间吞噬。过去如影随形。记忆变成一种摧折,像拴住风筝的线,在手上勒出红痕。可是没有了这种痛感,他们就真要变成宇宙的幽灵。

“C7542的数据我们收到了,地球方面的判断和你们基本一致:能满足人类基本的生存需求,但也止步于此。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这会是我们的备选项。”姜存光低头看着桌面。“向前走很辛苦……我们都知道的。”她哽了一下,“不要,不要放弃希望。”

徐礼拍拍姜存光的肩膀。“保重。我们都是。”她叹了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并拢脚跟,挺直腰背,昂首挺胸。她举起手臂,向电磁波那一头的人郑重地敬军礼。姜存光凝望着摄像头,三秒后逼迫自己移开目光,关闭了通讯。

飞船上四双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这段发生在过去的影像,难以发出一点声音,一瞬间他们都变成耳聪目明的哑巴,只能沉默地承受着沉默。

03

飞船降落在一片赤红色的土地上,这意味着这里有大量的铁元素。程言未看着徐朗戴上头盔,一丝不苟地将它和宇航服固定好。徐朗察觉到他的目光,于是回头看了他一眼。岷峨打开飞船的舱门,徐朗说:“走吧?”

踩踏变成一个轻飘飘的动作。他们扶着两个机器人,迅速地适应着极小的重力。在地球上针对重力问题进行了无数次练习和实验,克服低重力不在话下。程言未恍惚间想起还在海军的时候,每次下机也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像在晃荡的吊桥上走久了,反而觉得陆地的实在那么不真实。徐朗的手此时伸过来,拍拍他的胳膊:“还可以?”程言未点点头。

“大气层很厚。”丹青把数据投影到两人的头盔上,“主要成分是氮气和碳氢化合物。”地面传来微弱的震动,她接收着远方传来的信号:“地层活动很活跃,可能会找到火山。”

跋涉,跋涉。损失了星球车对他们来说绝对是一个噩耗,尽管岷峨和丹青可以变形成适合运输的形态,能源的限制也让他们不能代替交通工具的职能,更不要说星球车配备的设施设备。低重力让一切都变得飘忽不定,招得程言未的心也荡荡悠悠,每一步踩下去都没有实感。

四人在沟壑中成一列穿行,身侧的岩壁呈现出赤红和灰白的分层。走出山口,视野恍然开阔起来。一个巨大的湖泊在他们眼前展开,蓝绿色的水面上翻腾着滚滚白烟。“火山湖附近有地层断裂,这里应该是这颗星球地热资源最丰富的地方。”岷峨采集了脚边的岩石作为样本,石块在光照下泛着淡黄的色泽。

下到湖边,湖水的蓝绿色显得愈发妖冶。“强酸性火山湖……几乎是一整湖的盐酸。”岷峨说。“地球上并不是没有这样的极端情况,湖中央是有可能存在藻类真菌之类的生命的。”淡黄色的矿物铺在他们脚边,硫蒸汽从地底汩汩冒出。“我们来早了。”徐朗长出一口气,静静地望着那汪水,“早了几十亿年。”

脚下的土地突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地面的震动从他们着陆起就没有停止过,此时频率却逐渐升高。“碳氢化合物的浓度在急剧增长。”岷峨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丹青攀上高处看几座绵延在一起的火山。天空从地平线开始逐渐晕染上一层淡紫色的薄雾,诡异的颜色潮水般迅速侵略整片天空。翻滚,涌动,越来越快,雾气搅动着向他们俯冲。“碳氢风暴!”丹青探测到风挟卷而来的化合物,“我们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对风暴来说他们太慢了。狂风呼啸,席卷而来,气流裹挟着无数颗粒砸下。推断是远处的火山喷发破坏了大气里原本稳定的甲烷层,热量在短时间内迅速传递给地表,引发了气象系统的紊乱。低重力让他们更难以在石砾中稳住脚步,程言未在心里骂了句,咬着牙扯着徐朗,努力维持两个人不被狂风吹散。岷峨和丹青在后面尽可能地帮他们挡住气流,护着两个人艰难地往前走。

轰鸣。周围的一切变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表层的岩石被剥落,火山灰、碳氢化合物和岩砾石块一同翻卷着扑来。风暴肆虐,黑暗笼罩了整颗星球,只有浓云中闪烁的紫色光芒偶尔照亮。风暴影响了通讯信号,徐朗的呼吸在他耳边时断时续,程言未感到烦躁。“丹青!算出来了没有!最近的掩护地形还有多远!”他扯着喉咙大喊。“十一点钟方向六百八十四米有一个山洞。坚持一下!”丹青移动到队伍前方开路,岷峨变形成轮毂状,捞起徐朗和程言未,向山洞的方向行进。

一行人狼狈不堪地躲进了地下洞穴。程言未和徐朗打开探照灯,往深处走了走。丹青在试着扫描整个岩洞,岷峨站在洞口观测外部情况。程言未试着平复呼吸,探照灯的光束在前方晃动几下。

一步,两步。徐朗走在他前方,程言未不敢靠她太近,怕脚下的岩石无法同时承载两个人的重量,只能隔着一段距离,缓慢地向前移动。脱离了高度紧张的状态之后,心脏剧烈的搏动才显得更惊天动地。地层深处的静寂之中,他能听见徐朗竭力平复的呼吸。

脚边的石块松动一瞬,他赶忙往岩壁边跨了一步,白色的影子骤然从他眼前坠落,他下意识伸手去抓——“徐朗!!”

徐朗的身体撞到另一侧的岩壁,岩石碎屑和她一起掉到地层下方,程言未只能听见他忍下的闷哼。“后退!”程言未本能地跟着丹青的警示后撤几步,然后被岷峨一把往后猛拉。紧接着他听见头顶岩层开裂的声音。洞穴顶部轰然垮塌,后方的入口被彻底掩埋。三人躲在三角区,等待片刻后岩石停息。“徐朗,听得见吗?徐朗?”程言未搬开面前的碎石,艰难地往他坠落的地方跋涉。“信号不太稳定,但是生命体征还能探测到。”岷峨说。“我们得先找到他。”程言未头也不回。

他深呼吸了几次,强压住双手的颤抖,打开手腕处的喷气系统,跳进徐朗坠落的地层深处。失重的不适感重又覆上来,他尽力让每一步都更实在。丹青和岷峨跟在身后,挪开大块的落石,在塌方后的废墟找出一条生路。

“这边!”程言未循着信号的方向去,用力掀开一块石头。徐朗蜷曲在地上,急促地呼吸着。程言未冲过去将他扶起,看见一块石头嵌进了徐朗的头盔。

他一抬手腕调出徐朗的维生系统数据,氧气含量正在急剧下降。很可能有多处骨折,但所幸脏器状况基本稳定,也没有落石造成的外伤,应该是徐朗坠落后及时反应,撤到了相对稳定的石壁边。“慢一点,徐朗。冷静,冷静。别说话。尽量别呼吸,冷静下来,慢一点。”程言未迅速掏出胶带,暂时封住头盔上的裂痕。“别管我了……走。”“闭嘴!”程言未粗暴地喝止她。“慢一点,慢一点。”丹青把扫描完的地形图投影出来,他扫了一遍:入口被封死,落下的碎石填满了必经之路。即便有丹青和岷峨的帮助,那些巨石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搬开;更何况徐朗现在的情况根本经不起搬动到入口的高度。

“光凭双手我们短时间里是出不去的。”岷峨说,“而且地下情况很复杂,低重力会延缓岩层的崩解。一块一块地搬开石头反而更容易破坏结构的稳定。”程言未神色一动:“爆破可行吗?把破坏结构的次数减少。”

“理论上可行。我能算出最精准的爆破点,对结构的冲击可以降到最低。但是……”

程言未屏住呼吸。

“但是能量不够。我们没有携带足够的炸药。”

“算上我们的能量,够不够?”丹青转过身。岷峨闻声而动,迅速将机器人能源核心的数据代入计算。“够。一个就够。”

“丹青!”程言未喝了一声。丹青转过来看着他,一动不动。程言未怔了怔。不愿多说,但是坚定地盯着对方,徐朗说过,程言未坚持自己的想法时,总是会这样。“我们都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她开口,“我们需要走出去,我们也需要徐朗活下来。这是人类的战斗,我和岷峨在这里,也只是由于你们。”

“比起侧重数据探测的我,你们可能更需要岷峨来进行各方面分析。”她不再说什么,沉默地把话柄递给岷峨。“徐朗处于半晕厥状态,现在你有最高处理权限。”岷峨放慢了语速,平静道,“做决定,程言未。他的时间不多了。”

程言未低头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徐朗,张开嘴,犹豫半秒又抿紧。最后他说:“抱歉,丹青。”

丹青笑了笑,对他摇摇头。

她在指定位置执行了自爆程序。岷峨掐准时机,带程言未和徐朗出了山洞。碎石飞溅,程言未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

04

睁开眼睛,熟悉的天花板。四肢有点发麻,但知觉在缓慢恢复。徐朗试着动了动手指,然后是小臂,脚,小腿。他意识到自己无法自如地活动,石膏的捆缚感很熟悉。岷峨在墙边补充电量,只有她一个人安静地看着程言未调试飞船程序。

前飞行员的视力一直很好。还在海上的时候,两人的技战术配合天衣无缝,两架飞机能飞出千军万马的气势,被包围的敌机像撞见鬼打墙,因此得了个双鬼拍阵的名头。在航母上起飞的时候程言未总是神采飞扬的,带着呼吸面罩看不清表情,只有微微上挑的眉眼表露着主人的兴奋与紧张。起飞前是飞行员对自己的身体感知最敏锐的时刻,略微加快的心跳和呼吸速率骗不了人,而知道程言未和她同频更是一种无上的浪漫。那时候她能在空中一眼找到程言未,无论他飞得再远再快。

但是她好像太久没有好好看过程言未了。或者说,程言未已经太久没有让她好好看过了。她还是能看清程言未的每个表情,他无意识皱起的眉头和蜿蜒青筋的手,可是她看不真切程言未在想什么。

徐朗就这样沉默地注视着,直到程言未发现。他放下终端走向她,把床摇起来,让徐朗可以坐着,然后回身给她倒了一杯温开水,站在旁边等她喝完。喝热水是程言未的习惯。很多年前,一次单独执行的任务让徐朗有过一段时间的创伤,每天夜里做噩梦。程言未总是让她在惊醒后喝水,一杯温温的液体下肚,回到梦里就会稍微有点底气。

那现在是噩梦吗,她很想问程言未。

“丹青没了。”程言未直截了当地说。徐朗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商量的时候我还没完全失去意识。”她把视线投向空空的杯底,程言未接过杯子,被徐朗顺着抓住手背。“疼。”她紧紧扣住程言未的手腕,眉眼略略地往下耷拉,程言未最受不了她这样。“左臂骨折,右侧第二根肋骨骨裂,第三根肋骨骨折,左脚踝粉碎性骨折。现在知道疼了。”他神色有些不忍,“所以当时为什么要说那种话。”

徐朗一怔。她对自己失去意识前的状态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我不记得了。”她也许只是想一切都赶快结束。

“今天你简直就像……想自己留在那里。”程言未避开她的眼神,死死盯着缠上胶带的宇航头盔。“按地球日算,其实是37天之前。”徐朗木木地转移话题。程言未看了她一眼,她立刻改口,“确实是这里的今天。没事啊,没事,我不是在这儿嘛。”

程言未却被她生硬的安慰激怒了,一把挣开徐朗的手,把杯子往床头柜一掼。“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做出一副这种样子?粉饰太平不好玩,徐朗,你自己信吗。”他看着徐朗的眼睛,突然泄了气似的长叹一声。“你根本就不相信宇宙会有尽头。”

“你肯定比我更早反应过来。联盟派出任务的时候并没有明确最终的休眠时间。一直到找到宜居星球再休眠,还是中途放弃,把希望交给后来者——尽管他们可能永远都不会来——都是可以的;我们根本就是地球撒出去的一把种子,能不能找到宜居的土壤扎根,全凭运气。他们并没抱多大希望,其实我们也一样。”

做宇航员和做海军飞行员太不一样了。太空漂流计划成型之前,他们的敌人只是眼前这架飞机。看得见摸得着,只要两个人或者一支小队就能取得胜利。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离开那片大海之后他们的敌人再也无法可感。也许他们要对抗的并不是太阳系的衰败,而是无限带来的绝望。宇宙是没有尽头的,这意味着他们也许永远也不可能找到一个答案,一个最优解。他们都是十几岁就入航校,为纯粹的一腔热血活过,不得不觉得为苟活而流浪索然无味。

程言未把脸埋在双手中,上下搓了搓双颊,然后迅速抬起头。“对不起。”他躲开徐朗想要去拉他的手,重新拿起杯子,转身向操作区走去。

休息区的门隔断了徐朗的视线。

05

徐朗的伤让任务没办法继续进行,但他们没有时间给她慢慢康复。不能改变新陈代谢的速度,那就改变时间的流速,徐朗说。程言未沉默地扶着轮椅站在她身后,在星图上标记出星系的边缘。

星际空间存在宇宙空洞,远离任何恒星或行星,因而具有极小的引力,时间流速很快。徐朗康复的时间,对于地球来说微不足道,他们不必担心浪费了时间会让地球无人可救。这样的空洞又被称作“虚空地带”,他们的任务正因在此地边缘徘徊而命名。在出发之前他们就被提醒过,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把它作为控制时间流速的手段。

说“万不得已”,是因为这里是一片彻彻底底的未知。低密度特性使其对暗能量的影响更为敏感,而这恰恰是地球文明的研究中缺失的一块。在最阴晦的地方,大部分探测器却都失灵,这无异于在黑暗中被蒙住了鼻子和耳朵。在虚空之中可能什么都不存在,也可能存在一切。

“言未啊。”徐朗很轻地喊他。她坐在轮椅上,程言未在她背后,声音仿佛是从下面飘上来。舷窗外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偶尔闪过一两点微弱的光,那是孤立的矮星系或流浪恒星。她其实很久没有这样叫过自己了,程言未想。工作里要公事公办,这是联盟的要求,也是他们彼此的约定——绝不可以因为个人感情影响任务。这意味着他们总是直呼对方的名字。其实大部分时候他们都没有称呼对方的必要。

但他一直知道徐朗很喜欢,或者说很需要这种不必要。他刚上舰的时候,徐朗是她的队长,也是队里跟他竞争最激烈的飞行员。可是徐朗叫他小程,叫他言未,别别扭扭地向他释放善意。后来他们结为搭档,再后来他成为徐朗的副队长,一直到今天,两个人还被绑在同一艘船上,跌跌撞撞地在宇宙里漂流。徐朗做了很多他那时认为不必要的事情,但如果没有这些不必要他们绝无可能走到现在。对此程言未其实常怀感激。

他转到轮椅的前方,蹲下来仰视着徐朗。下颌,脸颊,耳垂,耳廓。手腕,虎口,关节,指尖。程言未用目光一一抚过这些地方,徐朗面上表情不变,但身体却慢慢放松下来,任凭程言未用眼神去感知她。最后程言未站起来俯下身,轻轻抱住她。

“其实我最近,有时候会感觉不到你。”程言未把脸埋在她肩头,声音闷闷的。“不知道你是真的存在还是我幻想出来的。”

徐朗抬起手扣住程言未的后脑勺,轻轻摩挲着他的后颈。“我就在这儿呢。”她嗓子有点干。“你别怕。”

程言未笑了一下,气流从鼻腔里呼出,拂在徐朗的颈窝痒痒的。他确实在怕,徐朗想,他们都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失去意义,失去自己。她不敢对前方的旅程做任何的保证,只能在这一秒抓紧程言未,告诉他自己是真的。

程言未搂他更紧一点。“收到,队长。”

他们都笑起来,于是徐朗也就吞下想说的话。

06

他们准备返航,离开虚空地带,回到既定的方向去。徐朗的伤快要痊愈,对暗物质的基础研究与分析也基本完成。更要紧的是他们不能再往虚空深处走了——越往深,时间流速越快,引力越不可控。没人知道虚空里会发生什么。

程言未掌舵,岷峨在休息区给徐朗做例行检查。传感器被从徐朗的皮肤上摘下来,她起身穿好衣服,再抬头时,三个人的目光都被同一个方向定住。

窗外的黑暗被尽数驱逐,眼前的几何体表面流动着光芒和能量,若是盯着局部看就会发现它在不断明灭闪烁,可远观又是一片白茫茫明晃晃。适应了这样的光亮之后,就会发现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球体,而是一个不断自我嵌套的几何结构。它的表面由无数个球体构成,每个微小的球体都包含着一个更小的球体,每一个局部都和整体有相同的结构,无限递归,无限迭代。它看起来并不太大,飞船的舷窗足以装下,但徐朗立刻意识到这不是它的真实体积。这是一个不存在于他们维度的几何体,一个自相似的分形几何结构。

“我没有探测到关于它的任何能量波动……”岷峨的声音带着迟疑。“我这边也是。飞船的所有探测器都没有观察到它。”程言未抓着舷窗的边缘,痴痴地望着它。“也许是波段超过了探测范围,也许……这根本是一种没有被发现过的能量。”

它静静地悬浮在不远处,像个幽灵。

飞船按人体感知的时间流速规定了日夜,他们用了三个这样的日夜对这个诡异的物体进行观测。它在持续地进行自我迭代,但体积并没有明显地膨胀,和他们的距离也没有很大的变化。唯一能探测到的变化是,它在不断地进行熵增,内里的信息量在不断地暴涨。程言未把养伤的徐朗赶去规律作息,自己没日没夜地算。最后在一个清晨,在舱室内人造的曙光里,徐朗推开门,程言未盘腿坐在窗前,回头对他说:“是阿莱夫。”

很多年前——现在他们已经无法计算是多少年前——他们曾有过一个构想,宇宙中也许存在一个奇点,能带他们超越维度,看到所有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看到一瞬和永远,看到所有故事走向和结局。“就像一个目录?”当年徐礼问。“对,但是一个可以直接看到所有内容的目录。有了它就不用一页页地翻,可以直接找到你想要的答案。”姜存光捏着粉笔擦了擦汗,白色的印迹留在额头上,他们都笑起来。

姜存光给它起名叫阿莱夫,包罗万象,一切的起点。当时他们推演了无数种猜想,无论如何都无法在已有的物理框架中证实阿莱夫的正确性。但它现在就在这里,安静的却是极致诱人的存在。如果真如他们所猜想的那样,阿莱夫里有一切的一切,将宇宙所有的信息坍缩在这一个点,那他们当然也会找到关于宜居星球的信息。不必再奔波跋涉,不必再在宇宙的无垠中去寻找一个微薄的可能。

但这也意味着阿莱夫存在于更高维度。迄今为止,人类还没有找到对更高维产生影响的手段,何况是进入高维。结构瓦解、存在抹杀、被引力撕碎。他们将面临什么?没人说得清楚。

可是他们要如何拒绝进入阿莱夫呢。倘若这里真有一切,那么这也许是他们离希望最近的机会了。

“我们得进去看看。”徐朗拆掉最后一块石膏,抖擞抖擞精神,抬头看程言未。虽然话语是斩钉截铁的陈述句,眼神却仍然在征求意见。“赌一把,嗯?”程言未伸出手去跟她碰拳。“嗯。”

“从外部观测看来,阿莱夫产生无限的机制是自身的迭代,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能在找到宜居星球信息之后,进入迭代函数的初始值位置,就有可能从内部击破阿莱夫,让它坍缩。”徐朗在平板上写写画画,最后一次确认行动计划。

“岷峨,你留在这里,好吗?”她转过去,看着这位忠实的同伴。“虽说进去了很可能出不来,但还是以防万一?能救还是救一下吧。”“……非要这么说吗。”岷峨耸了耸肩,“我还是保留我的意见,让我去,或者至少让我一起去,是更好的选择。”

“牛顿第三定律,往前走总要留下点儿什么。”徐朗笑了,“我也还是那句话,有一些判断你很难去做。如果内部没有办法击破,我们就需要你的帮助。随时待命。”她也伸出手,和岷峨碰了碰拳。

“我们要是出不来,你就带着虚空号接着漂流。”程言未轻轻说,“一直往前走,好吗?”

“倒计时三,二,一。登陆舱二号分离。”岷峨按下最后一道程序的执行命令。“一路顺风,朋友们。”

07

轰鸣。程言未耳边是什么东西被撕裂的声音。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什么,也许是信号受到干扰、也许是电磁波被绞进阿莱夫奇怪的引力场、也许只是耳鸣——听不到任何东西的时候,反而会觉得听到了巨大的异响。登陆舱的震动越来越剧烈,响声随之越来越大,从耳道长驱直入,往脑子的缝隙里钻。

飞船逐渐停止自转,人造重力消失,舱室内开始报警,他们跟随系统指示解开了安全带,身体脱离开座位的固定,随着飞船的抖动和碰撞漂浮移动。耳鸣愈演愈烈,程言未头痛得快要炸开,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只有尖细的啸叫在脑海中破出一道裂隙。他闭上眼睛,让所有的意识循着那裂隙透出的光亮聚拢,上浮——

在同一瞬间,无数的事物涌进他的脑海。

他看见浩瀚的海洋、黎明和黄昏,看见北极的冰天雪地里如波浪般翻涌的极光,看见南海边搁浅的黏糊糊的章鱼把腕足缠上渔人栓船的柱子。

他看见沙滩上的暴雨、大火和钢琴家,看见山野之上秃鹫反刍腐肉喂饱自己刚破壳的雏鸟,看见大雁塔檐下的风铃沉重地摆动却听不见声音,看见佛像眉眼慈悲、掌心一张银光闪闪的蜘蛛网。他看见钢铁森林里行色匆匆的人脸上没有表情,看见热带雨林里一万只低飞的雨燕和攀附的树蛙,看见火箭穿过悬日如一把出鞘的利剑,看见身着黑色服装的彝族女子肩角如崖,银饰摇摇欲坠,潮湿的空气,山雨欲来。

他看见荒火,看见山脉,看见星垂平野,看见司南、日晷、万年历和由一扇扇门组成的回廊。他看见拍打菌盖时飞扬的孢子,看见一张无限延展的地图,看见两面镜子之间有你有我,互相反映,直至无穷。他看见所有的猕猴桃、芭蕉、军港的舰船和黑洞洞的海水,看见月球背面的山脉和地下低吼的岩浆脉络,看见十八岁时郑重地签下名字的入伍申请表,看见地球上为远行的流浪者树立的纪念碑。他看见没有尽头的步道,看见深不见底的电梯井,看见环线的终点站。如果他们根本就是错的呢?要怎么面对无限带来的所有绝望,要怎么在这样的无限里找到一个答案。像鬼压床,记忆里有或没有的画面不断地闪回重复,他不再有自己存在的实感,只是像旁观者一样观测这一切而并无任何交互。

他看见一个永远无法忘记的人,看见硬硬的黑发、因失重而萎缩的腿部肌肉、略略低垂的眉眼、笑容和伤痕。在城市里,在航母上,在悬崖边,在东经108°49' 北纬34°12',在距离地球三十三百或者三千光年的虚空里,在宇宙里一切他们到过或没到过的地方;在公元2154年,在上舰后的第一个夏天,在他的二十一岁她的二十二岁,在第65届奥运会之后的第719天,在所有他们能够计算或无法计算的年月里。

他看见徐朗摩挲他的后颈,徐朗说——徐朗当时没有说——徐朗说,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后悔。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不知道你还相不相信。他的视野被分割成无数个小块,像万花筒一样不断不断复沓重迭,每个小块里都有一个徐朗和一个他,每个小块里都上演着同样的场景,每个小块里的徐朗都有细小的不同。他看见——徐朗。他在记忆的所有角落里看见徐朗,他在世界的全部缝隙里找到徐朗,他在生命的每一个节点里发现徐朗——徐朗。

他突然开始剧烈地挣扎,意识回笼一样剧烈地挣扎,溺水的人吐出第一口水一样挣扎,几亿年前第一次从海洋爬上陆地一样挣扎。他想要流泪,想要看清自己,看清徐朗。他突然意识到在这里,在一切的混乱里,在宇宙所有的谎言和真相里,还有一个徐朗,一个真正的徐朗,从未离开的徐朗。

于是程言未努力关闭所有感官,只用心去找。

程言未,回神。

一片黑暗里他感到自己的手被抓住,被牵着慢慢往上带。

然后是另一个轻柔的声音。她说:能听见吗,言未?

他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柔和的白色辉光。徐朗在他身旁,松松地握着他的手;丹青在他们面前,面容和离开时没有区别。他们像是赤裸着的,但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他想靠近丹青,却发现她和舷窗外的阿莱夫一样无法判断距离。“欢迎来到阿莱夫的起点。”丹青的声音稳定地传来。

他们迷迷糊糊地跟着丹青向上漂浮,像深潜之后缓慢浮出海面。刚才让程言未头痛欲裂的那些东西,在此刻就像投影出来的鱼群一样从他身边滑过了。他偏头看了看徐朗,徐朗好像饶有兴味地观察着这一切。过了一些时间——也许根本就没有时间——他们感觉到脚下突然出现了固态的物质。丹青转过来,面对着他们坐下。徐朗有样学样,程言未迟疑了一下,也坐下来。他用没有被徐朗牵着的那只手摸了摸地面:掌心湿湿的,像甲板一样有点黏腻;又抬起头看着丹青:所有的表面部件都完好无损,波澜不惊的电子眼荧荧地闪烁着……

“可是你死了呀。”他直愣愣地开口。

“我不会死。”丹青纠正道,“损毁。”

“好吧但……你是怎么到这来的?”徐朗听上去和他一样难以置信。

“我不太清楚。”她偏了偏头,“如果跟你们猜的一样,阿莱夫里面什么都有,那有我也不算什么太奇怪的事。”

“好吧,好吧。”徐朗泄了气,左右张望一下。“那……我们是怎么到这来的?或者说,你是怎么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

“阿莱夫是无限自指的,就好比一个迭代函数,每一层代入的是上一层的值,除了初始值是引入的之外,其余都是它自己,当你们进入它,就被纳入了这个自指系统,变成了阿莱夫的一部分。”丹青说。“你们是外来者。”

“所以这里面……还有一个我,还有一个程言未?”

“我觉得不是。”丹青显得有点犹豫,这在她身上很少见。“这是我第一次在这里遇见你们。”

“第一次?”

“对。我觉得是我的问题。”丹青往前挪了挪,抓住他们两个的手。它们立刻变得虚浮。“看。”她轻轻叹了口气,又松开双手。

“我想……也许是因为,我的初始训练模型是你们两个的思维和记忆,所以在你们进来之后,阿莱夫产生了某种悖论,我才能搭建这样一个裂隙,把你们拖进这个初始值位置。”她顿了一下,“但我仍然没有想到要如何对阿莱夫本身产生影响。”

“但是好消息是,时间在这里貌似是不会流动的,或者很慢。我不知道。但总归是不太会影响到外面的世界,所以你们可以休息一下。”丹青笑了笑,程言未随着她的声音放松下来,同时感到徐朗也和他一样。“我们可以……随便聊聊。反正一时半会也出不去。”

他们都笑了。

程言未想了想——本来没什么好想,只是他刚才接收了过多的信息,一放松下来就感觉到累。“我……”大脑一片空白。他努力聚精会神,继续说下去。“徐朗伤了——这你知道——徐朗伤了之后,我们为了不耽误时间,进了虚空地带。打算走的时候发现了阿莱夫……”

“然后就到了这里。”他还是有点恍惚,徐朗替他把话说完。“说实话我不太确定刚刚看到了什么……或者说有没有看到。它更像……一瞬间有很多东西冲进我脑子里?可能还是,感知失灵……之类的。我不知道。”

“你看到了什么?”丹青问。程言未也等待着她的答案。

“什么都有……”回忆显然让她重新想起了那种头脑被填满的痛苦。“很多地方,很多东西,很多人。所有东西都很熟悉,但有些我绝对没有见过,就好像是别人……是另外的我看到的。然后都叠加到这个我身上。”她努力比划着。“我觉得我应该也看到了……漂流的结局。像亲身经历一样。”

程言未皱了皱眉。“我也有一样的感觉……我觉得在这个地方好像有不止一个‘我’。有很多……看起来重复的片段,但好像每个程言未经历的都不太一样,然后全部被我看到了。”这让他有点不舒服。记忆变成他自己都无法掌握的陌生玩意,被反复折叠后塞进他一个人的脑袋。

等一下。

“丹青,刚刚说的,可以再重复一下吗?”他突然开口。

“……时间在这里不会流动?”

“嗯,还有上一句。”

“你们进来之后阿莱夫产生了悖论,大概是因为我的训练模型是你们两个的记忆和思维……?”

“记忆。”他们三个同时说。

“所以阿莱夫其实是……记忆的集合体。”程言未喃喃道,“丹青和我们共享了同一段记忆,所以在我们进入之后它才会出现错误。”

“那就说得通了。”徐朗无意识地掐住自己,“我们是观测者,所以我们看到的阿莱夫……是由我们自己的记忆迭代形成的。这也太……”她有点抓狂,把程言未的手抓得愈发紧,“对,对……记忆在海马体中就是用位置和时间共同定位的,如果能够将它投影,那这就是我们跨越维度最直接的办法……”

程言未开始感觉到痛,他试图抽出手,但徐朗似乎很需要抓住点什么。她说得磕磕绊绊,程言未随着她的声音环顾四周——那层雾蒙蒙的白光好像褪了几分,顶空上显现出一根桅杆。

“记忆会跨越时间、跨越感官,只要、只要意识存在,记忆就存在。”徐朗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眼前的景象又清晰了一些,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甲板,桅杆,缆绳,救生圈。她和程言未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和自己同样的惊诧。

这是他们的船。

“……我想我们找到节点了。”丹青小声说。“船会开,人会靠岸。”

“我和你们的记忆,完全重叠的部分,应该就停留在你们离开航母的时候。”她突然开始有点哽咽,“我没办法继续陪你们往下走了。”

“我不明白……”徐朗下意识伸手去碰丹青,她的手又变得虚浮,徐朗吓了一跳,立刻又把手抽回来。

“这个初始值是阿莱夫稳定存在的锚点,是你们下船的一瞬间。”她缓缓地说。“我们……你们,所有的故事走向,都是以这里为基点的。……我们的存在,是以这段记忆为依托的。”

“你们可以走到现在,也是因为有这段记忆。”她真的开始流泪,程言未察觉到某些机制在崩溃。丹青有了真正的意识。“因为记忆才会有牵挂,因为牵挂才会有希望,因为希望、因为希望,你们才能走到这里。”

“要让你们逃逸出阿莱夫,最简单的方式是删除掉我们目前身处的初始值,让它清零,阿莱夫的迭代就全部不成立了。”

“但那意味着……删除记忆,对吗。”徐朗替她把话讲完。程言未能感觉到被她握在掌心的手指在蜷曲。

“对。擦除记忆的量子态,我们就能动摇阿莱夫的锚点。但我在这里……”她突然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我还在这里呢。如果我们共享的记忆能让它产生悖论,那也许……只要把我删除,就可以保留你们之前的记忆。”

“那我们在这里看到的东西呢?”

“会随着阿莱夫一起坍缩,消失。”她直视着他们两人。“其实当然还有一个选项,留下来。在无限里生活下去。”

良久的沉默。程言未感觉到徐朗手心在出汗。丹青看着他们,泪水不断地顺着脸颊滑落。

“……抱歉,丹青。”程言未又一次说了这句话。“我们必须出去。”

丹青笑了,尽管她的眼泪并没有停止。“我就知道。”

“我们会忘记你,对吗。”徐朗说。

“对。”丹青平静地说,“然后继续往前走。”

“……我的记忆,和岷峨的传感器产生了纠缠。他应该是带走了我的一部分能源核心。”她抬起手,手指像粉尘般散开,一转手腕,它们又回到手指的形态,“我能感觉到他。我在尝试……把自己作为量子共振器,这样他就能接收到。”

她不再理会自己的消散,上前搂住他们。“没事……没事的。交给我就好。带着这些记忆往前走。”

“宇宙的真相并不在这里,它应该在路上,在你们脚下。”

笼罩着他们的白光剧烈地漾开一层涟漪,像一只拳头重重地捶向鼓面,整个空间随之震荡。

程言未又开始头痛,万千映象在他脑中炸开,但他一个都无法清楚地看见,只能感觉到徐朗和丹青都把他抓得更紧些。在疼痛的间隙他抬起头,丹青的身体开始慢慢湮灭,消失的部分化为烟尘在空中散去。“他听见了。”她轻轻说。

又一次鼓荡。整个空间开始扭曲、撕裂,引力失衡,他们听见剥落的声音,像洋葱的皮簌簌落下。意识开始涣散,身体无法控制,丹青看起来离他们越来越远,但程言未知道他们都没有在运动。是空间。

咚。咚。阿莱夫震动的声音像心跳。或者其实根本就是程言未的心脏在猛烈地震动。

咚。咚。天崩地裂,万物不过在一心念间。

咚。咚。向内收缩,向外崩解。

咚。咚。

咚。

咚。

程言未闭上了眼睛。

恍惚间他终于明白丹青的意思。原来对抗无限的武器就在身边。他们,他和徐朗,稳定地存在于对方的生命太长时间,跨越了太多阶段,留下了太多太多的因果和印迹,像一系列长久存在的周期性坐标,生命的锚点。在宇宙的无垠里,是这一点联结带他们浮出水面。

08

睁开眼睛,熟悉的天花板。四肢有点发麻,但知觉在缓慢恢复。程言未缓了缓神,慢慢地坐起来。微微一偏头,徐朗在他旁边的床上,茫然地看着他,然后突然起身冲到他床边。头发,眉眼,太阳穴,脸颊,嘴唇,下颌,脖颈,肩膀,徐朗的手一一抚过这些地方,然后把程言未搂在怀里。程言未下意识抬手抚了抚她的背,轻轻地回抱。

我就在这儿呢。

他们一起走进驾驶舱,岷峨尽职尽责地操作着飞船,看见他们,向后退一步,让出了操作台。“欢迎回来。”他转身为他们倒了两杯热水。

程言未接过杯子,轻轻摩挲着杯壁。他总觉得这个场景熟悉,却感到一点失落。“牛顿第三定律,往前走总要留下点儿什么。”岷峨凑到他面前,往杯子里丢了一个茶包,静静地看着他。“……嗯。”他应声道,举起杯子喝了一口。

“协助型人工智能岷峨已就位,请指示。”

“ 向前。”他们说。

真实姓名:傅茉涵

联系地址:上海市闵行区吴泾镇东川路500号华东师范大学闵行校区剑川路学生公

就读高校:华东师范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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