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堂

这两日，母亲常常向我提起故居的那些日子，许是对那片土地有了挂念了，便顶撞着冬风也要回来看看。

我与母亲坐上的返乡的大巴，自上了学起，家中有了车，也便再没坐过大巴了。记忆里，许是祖母在世的时候，常常带我坐大巴到干河滩去。我望着大巴里这些新鲜玩意儿，好似又回到了孩童模样，竟有了几分好奇在心头洋溢。我坐在了靠窗的位置，母亲挨着我坐……

低头摆弄着早已乏味的手机，然而我的目光并没有聚焦在此，思绪也不知何时飘然。“看啊，小彬，这怎么还修起大路来了，你还记得吗，这以前是石子路，你小时候在这里跑，让那墙砖给绊了，腿上划了好大的口子……”，母亲微笑着说完，便抚了下我的脖颈。

母亲的欣喜下，我猛地望向窗外去，一条宽广的柏油马路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崭新，道旁松衫耸立着，不时随风舞动，毫不吝啬地献着生机，傲人的墨绿让人久久不能离开视线。这十年里，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母亲的喜悦和我的惊喜里，大巴车停下来，停在了一家小店前，再往里走一里便是我曾经的居所……

我们走得很快，仿佛走得慢些，就赶不上家中的年夜饭了，再慢些，祖母便要大声呵斥跟谁家疯小子去偷人家的鸡蛋了，再慢些，便要老了。

恍惚着，母亲停在了一条小道前，杂草丛生，树木肆意地生长着，野菊花竞相开放，鸟雀在枝头歌着舞着，好似这儿的主人，热情地欢迎着招待我们快些进去，进去便能看到满桌瓜果核物。母亲招呼着边挽着我边往里走，映入眼帘的便是久违的大门。锈迹爬满了门面，门上零星的几根铁栏早已罢了工，没了往日的辉煌。

我试着推开这老朋友，然而我却失败了，我并不打算就此放弃，母亲在一旁笑着说：“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上了锁的呀，小傻瓜。”我看向母亲傻傻地笑了几声。

钥匙早就失了踪迹，我迫不得已走上了老路，踩着路边磊地整齐的柴堆翻了过去。我又笑着自嘲道：“妈，小时候这要是被爸看到，可不得六条伺候”。下来时，我看见了母亲眼里的担忧，也便明白了，孩子眼里危险的快乐，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变成担忧的。

此刻，我化身为开锁工，仅不过显得暴力些，红砖成了我的钥匙。

几十块白石搭的狗窝依然在墙角，那本是养猪的，零几年时，整治环境便都拆去了，家里养了很多狗，我也很喜欢这些小朋友，我唯独最中意嘟嘟。嘟嘟是一条大金毛犬，城里的亲戚不想要太多狗，我与父亲便接回了它。那时它并不大，热水壶模样，整日有使不完的力气，溜着我疯遍了整个村子。它很争气，没几个月站起来便比我父亲还要高，再没人能拉住它，只好将它安置在了这儿，一安置便是十年。我也曾试着带它出去走走。人老了总会想家的，家犬也如此，我用尽解数讨好，它也不愿给我面子出了这个大门。

苍翠的野草引着我与母亲的脚步，一株茂盛的菊树在园里优容得炫耀着满身结果。纵使周边的几丛芦荟草已长得足够粗壮了，也变成了陪衬。母亲对植物有这热忱的感情，儿时的院里有十几种鲜花和肉质茎植物，多是从花鸟集市上淘来的，另些是父亲从江西挖来的。母亲将它们照料得很好，个个都是栋梁之才。

杂草高耸得遮挡着视线，占据了几乎整个院子，处处是苔藓留下的画痕，墙后的河流快干涸了，正如我的记忆在随着年岁的增长快要消失殆尽了，然而母亲却清楚得记着家中的每一处痕迹。

老房子早已被爬山虎所覆盖，阴暗得有些令人毛骨悚然，我庆幸正值严冬，若是夏天，定要怕蛇的冒犯。我在前面开路，母亲在后边跟着我，仅有十几米的路，我们走了三四分钟。即使老宅闲置了不知多久，然而家中的一切并没有受到糟践，母亲边走边说着：“这间是接客人的，中间这间是客房，上面是我和你爸结婚办喜事的堂子，你小时候总爱在那间看我和你爸的结婚录像，看一遍笑一遍，这间……”母亲停留在了一间紧锁的房间，母亲的脸上流露着无线伤痛——这是祖母的房间，祖母仙逝多年了(其他篇目有介绍，再此不多作解释)。

我挽住了母亲的手，此刻任何言语都无法让我与母亲释怀……

“走吧，到河边看看去。”母亲说着。

我又看到了祖母采菱角的样子，轻轻地拨来成片浮叶，挑起绿茎，河水顺着晶莹的菱角低落在祖母身上，分不清是汗还是河水。父亲也在旁划着小舟收着渔网，我静静地在岸边暗暗为他们打气，静待着能有些美味在晚饭的餐桌上出现……而今早已黄土遍布，再没了往日的美丽，远望已经没了人家，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工厂厂房和烟囱。

夕阳落在母亲肩头，几缕白发从母亲耳后滑落，母亲久久不愿离开这片天地。离别前，母亲不舍得回望着。“捡两片好看的叶子留着吧，以后这里拆了便没机会了。”母亲思索后讲。我拾了几片枯黄的银杏叶，而母亲却捡了几片不起眼的菊树叶子。我问母亲为什么要捡这些叶子，“这是你祖母种的，”我便懂了母亲的意思，坐上了回家的大巴……

家是天堂，因为有了家便不再有泪水，只是时光变迁着，我的天堂早已不在人世了，它深深地埋藏在了我与母亲的脑海里，刻之入骨，再无法洗刷去。

                      2023年12月

                         在嘉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