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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耳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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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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痘猪

朱四虎用双手拄着一根木头拐棍儿,吃力地在通往后山坡的小路上走着,他挪几步停一停,然后站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朱四虎的头发全白了,脸早已变成了一副蜡黄蜡黄的干猪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朱四虎终于把自己不听使唤的身子移到了山坡上的一座坟墓前。

坟墓是一个不太高的土堆,土堆前立着一块水泥做的简易墓碑,墓碑上简单的刻着五个字“马秀兰之墓”,这正是牛老憨四十年前上吊寻短见的媳妇马秀兰的坟墓。朱四虎紧挪了几步,靠近那块墓碑,仔细来回打量着墓碑上的那几个字,眼里闪着不知是什么原因催出的泪花。朱四虎眼前的墓碑上仿佛镶嵌着马秀兰那张漂亮而不愿笑的脸,好像马秀兰那双大眼睛正在盯着他。他的眼前又浮现了马秀兰养的那两头可爱的小猪,以及那两头大肥猪被死死摁在乡收购站的猪圈地面上的情景。

朱四虎扔掉拐棍儿,双手扶在墓碑上,扑通一声跪在墓碑前的地面上,费尽很大的力气喊出了一句:“嫂子,我对不起你呀。我朱四虎不是人呐!”朱四虎颤颤巍巍地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和一沓钱:“嫂子,这是我的悔罪书和你损失的那两头猪的钱,我现在亲自来送给你。”朱四虎大口喘了一会儿气,又哆哆嗦嗦地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打火机……

四十年前的一个春天的早上,牛老憨拉着自己家的那挂板车行进在村外的路上,他把自己套在车辕子里,把车的搭腰挎在自己的肩膀上,两只手一手扶着一撇车辕子,使劲地往前拉着,就像牛马拉车一样。马秀兰肩膀上挎着一根拴在车上的绳子,在车辕子的右边和牛老憨一起往前拉着车,就如同一挂二马车。以前牛老憨家也养了一匹老马,原来这挂车是那匹老马拉的车,后来那匹老马得了一场病死了,牛老憨也没有钱再买马,于是就自己拉车当起来牛马,有时拉的东西多分量重,媳妇马秀兰就和他一起当牛马。这两年,地里秋收的庄稼,连粮食带秸秆儿,都是他们两口子一车一车从地里拉回来的。

叮铃铃——一阵自行车的车铃声从后边响了起来,马秀兰回头一看,见朱四虎骑着自行车过来了。朱四虎穿着一身工作服,戴着一顶前进帽,一看就是一副上班人的模样,蹬着自行车也显得很威风。朱四虎和牛老憨住在一个屯子里,是前后院,老远他就看见前边拉车的两个人是牛老憨和马秀兰。牛老憨和马秀兰赶紧拉着车往路边靠,朱四虎来到跟前,从自行车上片下腿来,马秀兰急忙打招呼:“是四虎兄弟呀,这是上班去呀?”

“上班去,你们拉着车干啥去呀?”朱四虎推着自行车跟着牛老憨他们的车往前走。

马秀兰看着朱四虎:“我们上集上去抓两只猪羔儿。”

朱四虎又问:“抓猪羔儿,你们是自己养,还是卖呀?”

牛老憨看了一眼朱四虎:“卖啥,自己养,养大了卖肥猪,多少也能挣点儿。咱这庄稼人一年到头也没多大收入,就那么一点儿地,一年收的刚够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哪像兄弟你呀,上班挣工资,旱涝保收。”牛老憨人虽然穷,但他最看不上朱四虎平时穿的人模狗样,在人前洋洋不采的样子,他还听说朱四虎的班是他的一个在乡里当领导的亲戚给安排的,所以他更加瞧不起朱四虎。

朱四虎听牛老憨这么一说,有点不好意思:“老憨哥,你们这不也挺好的嘛。”

牛老憨瞪了一眼朱四虎:“挺好个屁,我们这用人拉车,你骑自行车,那能一样吗?”

朱四虎赶紧说:“拉倒吧,老憨哥,我上班不赶趟了,我先走了。”说着,朱四虎蹬上自行车,就往前骑走了。

太阳快落山了,牛老憨和马秀兰拉着车往回走,平板车上多了一个小铁笼子,笼子里关着两只小猪羔儿,一只白的,一只黑白花的,趴在笼子里乖乖的。

叮铃铃——后边又传来了熟悉的自行车铃声,马秀兰一回头,发现又是朱四虎。朱四虎来到车跟前,又从自行车上片了下来。马秀兰说:“四虎子,下班了?”

朱四虎问道:“你们抓猪羔儿,怎么抓了一天呀?”

马秀兰说:“我们先到集上去抓,可是已经去晚了,好的都让人家给挑走了,一个卖猪羔儿的人说他家里还有一窝儿,我们就跟着他去他家里抓,中午还让我们在他家里吃了一顿饭,所以回来就晚了点。”

牛老憨只管往前拉车,也没工夫跟朱四虎说话。朱四虎靠近车跟前,故意使劲地拨动自行车铃,笼子里的两个小猪羔儿被惊吓得竖起了小耳朵,警觉地站了起来,显得呆萌萌的。

朱四虎看着笼子里的两个小猪羔儿说:“两个小家伙,挺可爱的。”朱四虎又看了看牛老憨和马秀兰,“老憨哥,用不用我帮你们推车?”

马秀兰连忙说:“不用了,四虎子,快到家了,你先骑上走吧。”

“好勒,你们慢慢走吧。”说着,朱四虎片上自行车就蹬了起来。

牛老憨和马秀兰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把那个装着两只猪羔儿的铁笼子从车上抬下来,然后又抬进了事前用土坯砌好的一个不太大的小猪圈里,打开铁笼子把它们放在用麦秸铺好的一个小炕上。从此以后,两口子对这两头小家伙儿如同宝贝,精心伺候。开始给它们喂一些玉米面麦麸子之类的,后来两个小家伙儿慢慢长大了,就喂它们一些粗食,它们的主食就变成了地里生长的野菜。在牛老憨和马秀兰的精心照料下,这两只小猪出落得就像少女十八变一样,全身的皮肤和毛发都有些发亮了。牛老憨和马秀兰稀罕得不得了,有时间就钻进猪圈,用手抚摸着小猪身上的毛,小猪就乖乖地躺在猪圈的小炕上,任由抚摸。他们给这两头小猪都起了名字,管白色的那头叫小白,管花色的那头叫小花。他们一到猪圈跟前,叫哪头的名字,哪头就乖乖地跑过来,很是可爱。他们的儿子小锁和闺女小丽更喜欢这两个可爱的小家伙儿,一有时间就爬到猪圈墙上欣赏小白和小花。但是,牛老憨和马秀兰养这两头小家伙儿可不是当宠物来玩的,这两个宝贝寄托着他们一年到头的希望。

有一次,小花得病了,不吃不喝的,可把牛老憨和马秀兰急坏了,找来了兽医给它打了一针,它才慢慢好了,又开始吃食了。两个小家伙儿越长越大,吃得也越来越多了,为了节省饲料的成本,就要到野外去弄回很多野菜,再说也没有那么多粮食给他们吃。这样牛老憨和马秀兰两口子就要不断地到野外去弄野菜,有时两个孩子小锁和小丽放学或放假了也跟着去野外弄野菜,为了喂养这两头猪,真是全家人都上阵了。

朱四虎正好住在牛老憨家的后边,每天一早一晚他都能清楚地看到,牛老憨一锹一锹地往外清理猪圈里的粪便,马秀兰一瓢一瓢地往猪食槽里倒猪食。有一天朱四虎下班回来,正好碰到马秀兰扛着一大袋子猪食菜往回走,朱四虎急忙从自行车上下来,让马秀兰把猪食菜袋子放在他的自行车货架上,帮着马秀兰把猪食菜袋子送到家,马秀兰对朱四虎非常感激,非要留朱四虎在家吃晚饭,朱四虎说:“不用客气,咱们是前后院的邻居,互相帮忙是应该的。”还有一次,牛老憨家的小花不知什么时候从猪圈里跑了出来,牛老憨和马秀兰急得跑出来找,正好朱四虎下班回来,他看见牛老憨和马秀兰两人急急火火的样子,好像在找什么,马秀兰还不停地叫着“小花”,就问:“老憨哥,你们这是在找谁呢?”

牛老憨说:“不是在找谁,是我们家的小花猪不知什么时候跑出来了,找不到了。”

朱四虎看看天空,傍晚的天空已经阴下来了,并且已经有了隆隆的雷声,一场大雨马上就要开始了:“天快黑了,又要下雨了,快点找吧,不然晚上找不到,猪再跑丢了。”说着,朱四虎就把自行车放在路边锁上,跟着牛老憨他们到附近的地里去找猪。找过了几片地,过了将近半个小时,朱四虎突然发现一片土豆地里一个花猪正在拱着地里的土豆,还叼起一个土豆咯嘣咯嘣地嚼了起来。小花发现有人走过来,抬起头看着朱四虎,朱四虎往前一靠近小花,小花吓得突然在地里的垄沟里跑了起来。朱四虎急忙追了过去,边追边冲着远处的牛老憨他们喊:“老憨哥,小花在这呢。”牛老憨和马秀兰听到朱四虎的喊声,急忙跑过来,几个人开始把小花从地里往外边的路上驱赶,还没等把小花赶出土豆地,大雨点子就噼噼啪啪地砸下来了,马秀兰喊道:“四虎子,赶紧去骑你的自行车往回跑吧,不然一会浇透了。”朱四虎帮着牛老憨他们把猪从地里赶出来,已经浑身都浇湿了,等他拼命地骑着自行车赶回到家里,早已经成了落汤鸡。事后牛老憨和马秀兰对朱四虎表示感谢,朱四虎却说:“没事,应该帮忙。”

时间过得真快,走过夏天,穿越秋天,就进入了冬天,天开始渐渐冷了。经过牛老憨和马秀兰的悉心饲养,两头可爱的小猪长得飞快,早已出落成丰满的大肥猪了,他们把小白和小花又改成叫大白和大花了。牛老憨和马秀兰商量,入冬了,也没有什么野菜了,两头猪的口粮全靠玉米面和糠麸了,猪也长得够个了,再继续喂下去,就不合算了,应该把它们卖了变成钱了。两口子合计着,把这两口猪卖了,换回的钱留下来年开春抓猪羔儿的,其余的可以买回来一头小毛驴或骡子,让它拉自己家的平板车,再也不用自己当牛当马了。如果再有富余,就给两个孩子买件过年的新衣裳,毕竟孩子平时穿的破破烂烂的,在别人家的孩子面前好像比人家矮一头似的。

牛老憨和马秀兰开始琢磨这两头辛辛苦苦喂大的宝贝怎么个卖法,到底是卖给谁合适。牛老憨说:“我看,咱们还是卖给上屯子来收猪的小贩子吧,有时他们给的价也挺高,再者还可以跟他们讨价还价。”

马秀兰却反驳他说:“那些人不可靠,能蒙你就蒙你,就是价格给的高一点的话,他在秤上还做手脚呢,坑你就是个玩儿,再说他们收完猪拉着就跑了,过后你上哪儿找他去。我看咱们还是卖给乡里的收购站吧,那里的猪价都是定好了的,再说后院四虎子就在收购站上班,他还是直接管验猪的,先跟他说一声,到时候给咱们验个一等,能多卖不少钱呢,咱们给四虎子花点人情钱也值呀。”

牛老憨平时看不上朱四虎,对他能不能帮这个忙也不打算报什么幻想,但是看朱四虎前几次的表现,他还觉得这个人可以,另外他也拗不过马秀兰,他也知道只要是马秀兰认准的,别人也休想改变她的主意,马秀兰是一个比较执拗的人,所以他也就同意把猪卖给乡里的收购站。

那天朱四虎下班回来,刚把自行车推进院子,牛老憨就从他家房后走了过来:“四虎,刚下班,我有件事想求你帮忙?”

朱四虎疑惑地看着牛老憨:“老憨哥,什么事?”

牛老憨平时说话就有些不利索,一着急就有些结巴了:“我……我家的两口猪不都已经长够大了嘛,我想把它们卖给咱们乡里的收购站,正好你……你管验猪,看你能不能帮个忙,到时候给验个好的等级,多卖了钱,我给你好好表示表示。”

朱四虎一拍牛老憨的肩膀,哈哈笑了起来:“哎呀,老憨哥,你说什么呢,什么表示不表示的,咱们前后院住着,还这么客气干啥,你放心吧,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多大的事儿呀。你哪天去卖猪?”

“我们准备明天就去。”

“好,明天我在收购站等你们。你们两个自己拉车去?”

“嗯,给……给你添麻烦了。”

“麻烦什么呀。”

牛老憨见朱四虎很爽快的就答应了,一点都没有打奔儿,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朱四虎晚上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想着明天如何给牛老憨他们验猪,他突然又想起了一个事,收购站里给他下达了一个硬性指标,那就是他如果这个月验出五十头痘猪,就给他发二百元的奖金,他刚好还差两头的数量,明天又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了,想到这他的大脑突然激灵一下,他的心脏也跳得加快了,他更加睡不着了。

第二天一早,马秀兰没有把大白和大花喂得太饱,没有给它们喂稀食,只是让它们多吃了一些不好消化的苞米粒儿,她怕猪吃得太饱,一会抓猪时把猪的内脏给压坏了。牛老憨和马秀兰草草地吃过了早饭,就开始抓猪,两人跳进猪圈,牛老憨弯下腰,伸手抄住了大白的右后腿,大白还想挣脱出去,马秀兰上前双手抓住了大白的前右腿,一下子把大白扳倒在地上,两个人用膝盖顶在大白的身上,死死地把大白压在地上。牛老憨腾出一只手,拽下塞在腰带里的事先搓好的麻绳,快速地用猪蹄扣把大白的右前蹄和右后蹄捆绑在一起,然后又同样把大白的另外两只蹄子也绑在了一起。两个人直起腰站了起来,可是大白怎么挣扎也站不起来了,牛老憨和马秀兰嘴里还叨咕着:“对不起了,大白,没办法,该送你们换个地方了。”这时大花见闺蜜遭受如此待遇,吓得跑到猪圈的墙角,直往墙上蹿,想要从猪圈里蹦出去。两人又用同样的办法把大花也给捆绑了。两个人用木头杠子穿在猪的前后腿之间,把木头杠子扛在肩膀上,费了好大的力气把大白和大花抬到板车上,让它们头朝前并排躺在车上,然后用绳子拢了几道,怕它们从车上掉下去。

牛老憨和马秀兰拉着车上路了,因为两只猪的分量也不轻,再加上猪被绑在车上也不老实,有时怕他们掉下来,还要停下来重新弄一下,他们走走停停,等他们赶到收购站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下班的时间了。朱四虎一个上午并不太忙,来了几个卖猪的,都是乡里领导和收购站领导打过招呼,需要特殊照顾的。朱四虎一个痘猪也没有验出来,就是里边有痘猪,他也不敢验成痘猪,因为得罪了领导,他的饭碗就打了。朱四虎心里一直想着牛老憨他们怎么还没来卖猪,生怕他们出了什么岔子,今天不来了。朱四虎一遍一遍地跑到收购站的大门口往路上张望,突然他发现了牛老憨和马秀兰他们拉车的身影,朱四虎急忙跑过去迎接:“你们咋才来呢,中午都快下班了,快快。”朱四虎赶紧跑过去帮着推车。牛老憨看了一眼朱四虎,他穿着工作服,戴着手套,显然正在工作的样子。

朱四虎招呼着把车拉到收购站的大秤旁,给两头猪过完了秤,开完了票,然后让收购站的几个人把两头猪一起抬进了大猪圈。收购站的人两三个一伙,把猪摁在地上。朱四虎让他们先把捆猪蹄子的绳子解开,说怕把猪的内脏给挤坏了。朱四虎开始给猪验痘儿,先验的是大花。朱四虎让一个人用一根木棍撬开了大花的嘴,然后用戴着手套的手拿着一把钳子夹住猪舌头的尖儿,使劲把猪舌头往外拽,大花疼得连叫都叫不出来了。朱四虎使劲在大花的舌头背面用手连撸带掐,不一会儿,大花的舌头上就起了一串泡。朱四虎用手摸着猪舌头反复犹豫着,心里琢磨着到底把这猪验成痘猪,还是不验成呢?牛老憨他们养着两头猪也不容易,验成痘猪吧,前后院住着,不太妥,不验成痘猪吧,万一下午没有机会,自己的那二百元奖金就没了。朱四虎犹豫不决,这时他看了一眼牛老憨和马秀兰,他们两个人也正盯着他。朱四虎低下头想了半天,心里一横下了决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反正牛老憨他们也不能怎么着,想到这他壮着胆子说:“老憨哥,你们看,你家的猪是痘猪呀。”

一听朱四虎这么说,牛老憨和马秀兰立刻傻眼了,马秀兰急忙说:“怎么能是痘猪呢,四虎子,你再仔细看看。”

朱四虎把猪舌头用钳子拽着翻过来让牛老憨他们看:“不信,你们自己看。”牛老憨和马秀兰赶紧凑到跟前,仔细看着猪舌头,果然猪舌头上有很多小红包,两个人面面相觑。朱四虎让人拿过蘸着红色油漆的刷子,在大花的脊背上抹了一个记号,然后就让他们松手把猪放开了,大花挣扎着用已经不太好使的腿站起来,跑到一边去了。接着又开始验大白,朱四虎还是像刚才一样,在大白的舌头上忙乎了半天,然后又对牛老憨他们说:“老憨哥,这头也有痘呀。”

牛老憨和马秀兰更加惊愕,马秀兰张大了嘴:“妈呀,怎么两个都有痘呢?不对吧,你是不是搞错了,四虎子。都说黑猪花猪容易有痘,白猪怎么也有痘呢?”

朱四虎抬着脸也不敢正视牛老憨和马秀兰:“那还分黑猪和白猪,你抓的都是一窝的猪羔儿,一个有,肯定都有。嫂子,要不你自己来看一看。”

牛老憨站在那儿一声不吭,马秀兰几乎是懵了,辛辛苦苦养了一年的两头猪居然都是痘猪,是痘猪,那就意味着卖不几个钱了,她知道痘猪的价格是非常便宜的。正在牛老憨和马秀兰发蒙的当儿,收购站的人已经给大白的后背上画上了记号,撒开了,马秀兰急忙伸手要去抓大白:“别撒,等一下。”可是大白已经快速地站起来,跑到猪群里去了。马秀兰急忙跟朱四虎说:“四虎子,我们不卖了,我们把猪拉回去吧。”

朱四虎盯着马秀兰:“痘猪你拉回去干啥,吃又不能吃,卖肉也没人要,那不是白扔了吗,还不如多少卖几个钱。”

“那既然痘猪没有用,咱们收购站收它干啥?”

“我们收购站有途径,痘猪都卖给养貂场,它们做貂的饲料,你没看都打上记号了吗。再说猪的舌头都已经被钳子给咬坏了,回家也不能吃食了。下午貂场来车就拉走了。你们赶紧去财务室结账去吧,要不一会儿就下班了。”

无奈,牛老憨和马秀兰只好去财务室结账,两头猪也就刚卖回了春天抓猪羔儿的本钱,一年的饲料和工钱全都搭进去了,要买的毛驴或骡子,以及孩子们的新衣服全都泡汤了。

牛老憨和马秀兰拉着车垂头丧气地往回走,两个人心里都越想越憋屈。牛老憨气得一句话也不说,平时他的话就少,只顾低着头往前拉车,他心里嘀咕着,怎么两头猪都是痘猪,准是朱四虎使坏,保不准让这个人模狗样的朱四虎给坑了。马秀兰终于忍不住了:“老憨, 你说能这么巧吗,两头猪都有痘?”

牛老憨气囊囊地说:“什么有痘,指定是朱四虎坑咱们。”

“不会吧,他坑咱们有什么用啊。平时四虎子挺好的。”

“那谁知道,验出痘猪,也许他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要是那样,他朱四虎也太缺德了。”

“还不都怨你,我说卖给收猪的小贩子,你非要卖给收购站,还让我去找朱四虎帮忙,这回可帮忙了,呸!”

“痘猪卖给谁还不是一样,人家小贩子就不验了?”

“痘猪个屁,你就是个败家的娘们儿!”

“行,我是败家娘们儿,你是有能耐的爷们儿,你不也是个窝囊废吗,当时验猪的时候,你怎么一个屁都不放。你要是一个有能耐像人家那样能挣钱的老爷们儿,我何必跟你受罪受累,跟你一起当牛当马。”说着,马秀兰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她把挎在肩膀上的绳子扯下来,往板车上一扔,独自往前走去了。

两个人回到家里继续吵架,晚饭也没有吃,小锁和小丽眼巴巴地看着两个人,本来早上马秀兰答应他们卖完猪回来要给他们买糖块的,他们想,看来妈妈早已给忘记了。牛老憨拿起家里仅有的半瓶白酒,咕咚咕咚一口给掫下去了,然后把酒瓶子往地上使劲一摔:“这日子没法过了!”酒瓶子摔得粉碎,玻璃碴子飞得到处都是,马秀兰放声大哭,两个孩子也都跟着哭了起来。

夜里马秀兰躺在炕上,越来越觉得自己窝囊,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蠢女人,再想想她和老憨一天天的辛苦就被自己一分不值地给葬送了,她简直无法原谅自己,于是她起身穿好衣服,悄悄走了出去。

第二天早上,牛老憨睡了一宿,酒劲儿也过了,他睁开眼,见两个孩子都还没有醒,再看看马秀兰并没有在屋里,他起来到房外想跟马秀兰说声对不起,他也知道自己昨天的火气太大了。牛老憨走出屋子,看见仓房门开着,他就走了进去,眼前的一幕差一点把牛老憨给吓死,马秀兰正直挺挺地被一根绳子吊在仓房的檩子上,牛老憨急忙上前抱住马秀兰的双腿使劲往上掫,马秀兰的身体已经僵硬了,硬邦邦地掉在了地上。牛老憨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你这是干什么呀,你可坑死我了!”

朱四虎听说前院马秀兰上吊了,又有人说是因为昨天卖猪的事两个人吵架了,马秀兰想不开就寻了短见。朱四虎一听说,心里立刻咯噔一下,心里想该不该去吊唁一下呢,去吧又怕牛老憨对他发疯,虽然别人并没有说到底因为什么,可他自己心里明白,不去吧更说明他心里有鬼,于是他还是硬着头皮,到屯子里的小卖店买了一沓黄纸,用胳膊夹着去吊唁马秀兰。牛老憨只顾自己悲伤,在大家的安慰下呆呆地坐在那儿,朱四虎来了,他动都没有动,眼皮也没有撩他一下。朱四虎显得非常难过的样子,还假装安慰牛老憨:“老憨哥,别太伤心了,人死不能复活,嫂子走了,还有两个孩子,这个家还得靠你呢,你自己要保重身体。”见牛老憨也不理他,朱四虎又说:“今天收购站那边忙,我先去上班了。”说完,朱四虎就灰溜溜地走了。大伙儿见牛老憨对朱四虎的态度,也好像从中猜到了什么。

马秀兰走后,牛老憨把她的坟墓放在了屯子后的山坡上。牛老憨从此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辛辛苦苦拉扯大了两个孩子,帮他们都成了家。

朱四虎如愿领到了那二百元奖金,他把那二百元钱拿在手里,好像很沉,简直能把他的手腕子压折,再看看每一张钱上好像都沾着牛老憨和马秀兰的汗水和鲜血。朱四虎从那以后再也不敢和牛老憨打照面,见了他都老远地躲着他。他不敢正视牛老憨那双圆圆的大眼睛,不敢看牛老憨领着两个孩子一起走,每天上班路过山脚时他都不敢抬头看马秀兰山坡上的坟墓,甚至夜里睡不着时,他都不敢想牛老憨一家人,有时睡觉做噩梦,梦里马秀兰都在说他坑了她,让他赔偿那两头猪的损失。那件事就像石头一样一直压在朱四虎的心上,也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他有好几次想当面去和牛老憨说明白事情的真相,给自己一个悔过的机会,让自己的心灵得到一次救赎,但他没有那个勇气。时光流转,这些年朱四虎的年龄越来越大,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了,这块心病也越来越重,他觉得自己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牛老憨吃完饭,没事儿,拄着拐棍出来转悠,他走到后山脚下,猛然抬头发现马秀兰的墓碑前好像跪着一个人,他就吃力地向着山披上马秀兰的坟走去。

牛老憨走到坟跟前,仔细一看,跪着的人好像是朱四虎,牛老憨大喊了一声:“朱四虎,你在干什么?”那人却没有动静。牛老憨又靠近了一些,用手里的拐棍儿捅了一下朱四虎的后背,朱四虎也没有反应,牛老憨上前用手搬开了朱四虎,朱四虎的身体已经僵硬了,两只胳膊还保持着扶着墓碑的姿势,一只手里拿着一沓钱和一张纸,纸的最上端写着悔罪书三个字,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打火机,好像要点燃什么。

 2024年7月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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